“你与卞王爷是什么关系?!”
“我乃卞凌屹之子,卞锦钊。”这话说得艰难,但甫一出口,他感觉胸中多年的禁锢似乎有所松动,血淋淋地从骨肉中拔出一毫厘,使他得以喘息片刻。
这是他第一次提及尘封的身世,这短短几字对其他人而言仿佛有石破天惊之效,在场之人无不霍然变色。
云闲惊愕失色,揪心不已。原来卞锦钊便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卞氏遗孤,他简直不敢想象,身上背负了这样的血海深仇,每一个日夜该是如何难捱,如何能不怨天尤人、不歇斯底里、不歪心邪意,端端正正、清清明明地长成一棵劲松。
山虎不复镇定,情不自禁地向卞锦钊走了一步,抖着唇唤了一声“卞少爷”。
奔雷不由得傻了眼,他跟着山虎摸爬滚打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失态。
卞锦钊怀疑的目光疾掠过来,只见山虎一双鹰目似有水光,“多年前我父亲病重,家贫无以求医,我跪在路边典身卖命,无人驻足。只有卞王妃心慈,派了大夫来诊治。卞王爷授我功夫,提携我做了千夫长。受卞王爷、王妃之恩,瞳潇没齿难忘。”
而后他话锋一转,黝黑的脸鼓胀成绛紫色,愤恨喷张胡须,“王爷戎马一生,光明磊落,却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我瞳潇发誓定要手刃那郑乾小儿,为王爷王妃以及卞家上下五十九口人报仇!”
“卞王爷”“卞王妃”“卞家”这几个多少年来讳莫如深的字眼,带着棱角,在卞锦钊千疮百孔的心上滚了一下又一下,揭起一道道陈年旧疤,疼得他一颗麻木的心都痉挛起来。
他没想到除了自己,竟还有人真心实意地念着他父母,念着卞家,落泪的冲动酸溜溜地压迫着他的鼻根齿关。但他向来痛恨煽情,咬牙往肚里吞,在外人看来还是那副又冷又倔的神情。
几十年过去,山虎早已不复年轻,每一条皱纹和伤疤里都藏着风霜,他望着卞锦钊仍青春蓬勃的面孔,关切道:“这么多年,少爷一个人都是如何撑过来的?”
卞锦钊凛冽的神色有所融化,不经意朝身旁瞥了一眼,“我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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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师弟来得真快。”纪鸾跟着云闲快步往外走,带起细微沙尘。
“嗯,我两个师弟都是极好的人。”说话间云闲被日光扎了眼,抬手在眉上搭了个棚,透过肉色的指缝捕捉到一片干净的蔚蓝和炽烈的骄阳。
他发自内心地感到轻快,仿佛卸下了某种枷锁,这是被抓进寨子以来的第一次,甚至转角遇到陆仁已,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道别。
但后者显然心情不佳,只听得他在身后冷哼一声,“就这么开心?”
纪鸾回头犀利地盯住陆仁已,陆仁已针锋相对地顶回来,这漫长的一瞬似有火花飞溅。
走出寨门,纪鸾便听得一声清朗的呼唤,比骄阳还要豁亮。
“师兄,这边!”
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在向他们招手,举止气质与面部年龄割裂得很。
纪鸾一眼看出是张假脸,估计是云闲那小师弟。
而后他眼珠一转,忽然凝在某处不动了——秋风顽皮地摇得一蓬蓬红云般的枫叶颠来倒去,树荫下停了一架马车,还有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玉雕似的手指捻了片枫叶把玩,一双开了锋的眼隔着满地暧昧的红枫遥遥望过来,令人咂出些柔情似水的味道。
在枫叶婆娑中,纪鸾一颗色心羞涩地在胸膛中撞了两下。
他当下便笃定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幅画面和这个男人了。
任枫迎上前牵了云闲,撩开帘将他送进马车,调侃道:“看样子以后得把师兄拴在我裤腰带上,省得丢。”
云闲坐上车探出头来,不忘挤兑他:“照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栓你身上可不好使。”
卞锦钊长腿一翻飞身上马,不可谓不潇洒,纪鸾不由得多看两眼,上前拽了马缰,仰头这么看他,“我叫纪鸾,你就是卞锦钊?”
“嗯。”卞锦钊把头一点,下瞥的眼角尽显冷漠,方才那点温柔倒仿佛是纪鸾臆想出来的一般。
纪鸾一怔过后,饶有兴趣地挑起唇角,也随着云闲钻进了车厢。
这世上的人不是对他爱得痴狂,便是恨得切齿,从没有这样故作冷淡的。
有意思。纪鸾心想。
“师兄,到家了!”车帘掀开,一只沐浴在光下的手将云闲搀下了车。
“来,小心脚下。”离地不到半人高,偏生还要扶着腰下,瓷娃娃似的护着。
等着下车的纪鸾腹诽:师兄弟做到这份上也真够腻歪的。
他掀帘跳下车,眼前是六人宽的兽头朱门和左右两尊大石狮子,头顶一方题着“清淮世家”的金匾,牡丹门簪,彩鹿雀替,无不富丽堂皇。
——连纪鸾这在玄虚阁见惯了膏粱锦绣的人也不免咂舌。
纪鸾一转头,见云闲身量拔高,一头青丝瀑布似的泼了满背,更显腰身纤韧。一双春水渌波似的眸子流盼,不笑时眉目慈悲,颇具一种神性,笑起来使人如饮青梅荔枝酒,甜得教人心醉。
他禁不住呼吸一窒,修仙之人大都仪表不凡,可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云闲合该是蓬莱仙草熬成琼浆浇灌,天山雪莲水浸养,沉香檀木熏陶出来的,在苍茫山头日夜吸收天地灵气,没沾染过半点凡尘的样子。
凶狠的鞭伤在他颊上还浅浅留了点痕,任谁瞧了都要痛心疾首,唉声叹气地惋惜半天。
“家中有上好的伤药,师兄涂上,保准脸明儿就好了。”
纪鸾总算舍得挪一挪眼珠,移到任枫身上,谁承想他也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面如冠玉、英气逼人的偏偏少年郎。
纪鸾不禁有些无语,冲卞锦钊道:“唉,世人都说绛云真人轻易不收徒,是因为一般人长得难入他的眼么?”
卞锦钊不喜他置喙师父,没理会他径自跨进门去。
云闲随着任枫进门,一路雕梁画栋,穿山游廊、亭台水榭,奇花异草生机勃勃开遍,众仆役夹道垂首行礼。他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走岔半步都要迷失在锦绣丛中,木偶似的被任枫牵着一一见过他的族人。
“这是我师兄。这些是我的族人们,四位叔伯、婶婶,堂兄堂嫂......"
云闲微笑颔首,上了岁数的叔伯婶婶们也跟着堆笑点头,他们什么皇亲贵族没见过,但遇上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多看两眼都自觉亵渎,双方都很局促。
“这位是我的亲哥哥,任松柏。”
任枫长臂一展,将手随意搭在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肩上,看着怪没大没小的。
男子捏着把山水折扇在任枫头上轻轻一敲,却没有怪罪的意思,眼角唇畔笑纹深深,仿佛沉淀了漫漫岁月中的广见洽闻、诗书文史,很有些清隽儒雅的味道。
两兄弟一齐望过来时真真像极了,只是任枫年轻许多。
云闲瞧着亲切,乖乖地喊了句:“松柏哥。”
任枫一怔,云闲的岁数可比他哥大了好几倍,这样叫人倒是随了自己。
他品出些别样的意思,含笑睨了云闲一眼。
任枫的叔伯婶婶显然笃行“要想家族绵延昌盛,须得开枝散叶”的理念,生下众多侄儿侄女,侄儿侄女底下还有子女,枝繁叶茂,简直无穷尽也。
一群粉雕玉琢的娃娃叽叽喳喳,没大人那么多顾忌,这个摸摸云闲的手,那个闹着要云闲抱,搞得他晕头转向。
任枫也不插手,站在边上看着他笑。
纪鸾没心思看他们合家欢,追着卞锦钊问:“听说你有一把不世出的神武?”
“我还没见过苍海剑诀呢,能瞧瞧么?”
......
“你平时都这般冷漠么?”
卞锦钊淡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是比不得你聒噪。”
纪鸾这等被众星捧月惯了的人哪被人家这样下过面子,陡然一伸手拽住卞锦钊的衣领将他拉近。
恰好云闲抱着任松柏的小女儿,在寒暄中抽空回头寻卞锦钊的身影,瞳孔骤然一缩——
从他的角度看,卞锦钊低头吻上了纪鸾。
虽然这个荒谬的念头一出,云闲立马便反应过来不可能,但心头还是像被人重重拧了一把。
“哥哥我也要啵啵。”任枫最年幼的侄孙争宠要抱,皱着一张喜庆的包子脸抱着云闲的小腿不松手,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水汪汪的,下一秒就要掉金豆子。
云闲赶紧将他抱起来哄,一手一个轻轻晃着,没空再关注卞锦钊那边。
纪鸾比云闲矮上几分,因此卞锦钊这个姿势格外难受,但纪鸾卡着不松手,反倒红唇一勾,“对我客气点。”
卞锦钊正想拧他的手,教他吃些苦头,谁知纪鸾先一步蓦地松了手,将他当胸轻轻一推,两只眸子如狐妖般蛊惑人心:“我是玄虚阁的人,咱们会有机会合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