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是夜,云闲在一慢三快的打更声中睁开双眼。
他已记不清多久未听到过这四更声,一时间更声好似从天外传来。
原本打定主意装睡,却没成想这夜比婆媳关系还要难熬,熬得他泪眼婆娑、魂神颠倒,眼皮好似磁石一般相吸,最终违背意志严丝合缝地阖上。睡前一壶浓茶和一腿指甲印在排山倒海的睡意面前显得过于微不足道。
好在他心里究竟是记挂着要夜探许家的,没睡死,被更声惊醒。
他在黑暗中轻轻起身,小心跨过身边的人,穿上外衫正欲出门,一不留神却磕上桌角。
“嘶——”
这一出声他便慌忙捂住嘴,做贼心虚地回头望了一眼,见一片静谧中,床上的黑影未动分毫,方松了口气。
他想:师弟的睡眠质量一如既往地好啊。
于是揉揉磕痛的大腿,轻轻掩上了门,出门直奔城东太平街许家。
这还得多谢师叔白日带他在天上转的那么一遭。
云闲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文学武功全然一知半解。然而别的本事没有,唯在记路这方面天赋异禀。任你再错综复杂的地形,只要他走过、看过,便绝无迷路的可能。
苍岑派一贯散养弟子,任其满山遍野地疯跑,光任枫一个就走失不下八回,都靠云闲一个个寻回,便是那最尽职尽责的牧羊犬也比不上他。
今夜无星无月,夜色甚浓,正适合做些避人耳目的勾当。
云闲借这天然的掩护,无声无息地穿梭于大街小巷,幻想待会如何凭一双火眼金睛洞察秋毫,揭开许家灭门惨案的真相,叫师兄弟刮目相看,百姓啧啧称奇,一时间风头无两,民间称之为“云、青、天”。想想就叫他热血澎湃,几乎要大笑出声。
许家到了,不甚气派的大门上封条两张。
……无所谓,高手都是不走正门的。
云闲打量了一眼比他高两个脑袋的围墙,自认为不在话下。于是后退几步,飞身一跃——离地面三寸。
他费力地攀上围墙,用双臂架住,双腿乱蹬,却无论如何也够不上来。不是吧,探案未半而中道夭折,他云青天第一个案子便要这样无疾而终了吗?
正当他无力喘息,上下两难之际,头顶伸来一只手,他只觉身子一轻,便站到了墙头上。
“多谢”,他抬手抹掉脑门的虚汗。冷风一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
他缓缓转头,却被近在咫尺的黑影吓得汗毛倒竖,脚一崴便要跌下墙头,被一股大力拦腰拽回。
“你你你你——”
不同于他的惊慌失措,对方的声音是一贯的冷静自持。
“谁准你来的。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
二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
半晌,云闲先败下阵来,毕竟他还得靠二师弟下墙呢。
“不准乱跑、乱动,乖乖待在我身边。”
云闲乖巧点头。二师弟没勒令他回客栈已是开恩,怎敢再有异议。
二人进到内院,血腥味扑面而来。卞锦钊的手刚摸到火折子,耳边忽然传来异响,若非他耳力过人,轻易捕捉不到。
云闲便毫无知觉,被师弟一把捂住嘴,几个旋身后压在墙角。
?
他瞪大眼睛看着师弟抬起一根手指在唇上压了压,随即退开,与黑暗缠斗起来。
卞锦钊后仰躲过一记扫堂腿,还以撩阴腿一记。腿未中,肘又至,拳拳生风,黑暗中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响,把云闲吓得一愣一愣的。
双方都在试探,未亮真家伙。
卞锦钊越打越觉得奇怪,对方招式出奇地熟悉,以至于他能轻易判断对方接下来是肘击还是出掌。
一拳砸中,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卞锦钊眼神一凝,抬手格挡一记摆拳,旋身躲过一记下劈,察觉到对方屡次不得手,出招愈发狂躁无章。三招内被他抓住破绽,摁倒在地。
“凶手已受缚,出来吧。”
凶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云闲刚开心一秒,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吼道:“谁他娘的是凶手,小爷可是绛云真人座下二弟子——苍岑派卞锦钊,快给小爷松开!”
卞锦钊手一重,地上的假货便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
“听不懂人话?快给小爷松开,小心小爷召衡渊一剑劈了你。”
“是吗。”
任枫只听得一声冷笑,就见冷光一闪,一柄重剑“噌”的一声插在他眼前,剑气逼人,正是衡渊本渊。
任枫咽了口唾沫,讪笑道:“嘿嘿二师兄,好巧啊。”
“二师兄?那是谁。”
任枫瞥了眼立于眼前的铡刀,哦不,衡渊,腆着脸道:“我道谁这么厉害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原来是师哥啊,那就不奇怪了。那个……师哥我脸疼,咱能松松劲吗?”
卞锦钊冷冷道:“连我的招式,我的声线都认不出来,还冒用我的身份,你是我哪门子师弟?”
“我错了师兄,饶我这一回,别砍我。”
云闲听了半晌,忍不住疑惑道:“任枫?”
任枫一愣,随即回道:“……大师兄?”
二人呆愣半晌,异口同声道:“你不是在睡觉?!”
……
任枫站起来边揉脸边解释道:“我是好不容易等师兄睡着了,将被子卷了扮作我,才溜出来查案的。”
云闲恍然大悟:“好聪明啊,我竟未怀疑半分。”
任枫得了夸奖,摸着头不住傻笑。
俩人年纪加起来快两百岁,心性却还同三岁孩童一般。卞锦钊摇头微叹,吹燃火折子,眼前顿时亮了起来。
许府坐北朝南,四面房屋围在一起,是一个“口”字形的小四合。就这小小四合院内昨夜是怎样的人间炼狱,从现场遗留的痕迹中可见一斑。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不知名的臭味直冲三人鼻腔,再逼上天灵盖,叫人头晕目眩,泫然欲吐。
卞锦钊正蹲下身端详地上少量干涸发黑的血迹,剑眉紧拧。
为什么,这血腥味重得在他还未翻墙而入时便闻到了,可满院却只有这些血迹呢?
那头任枫疯了一般嚷嚷起来,“小爷昨日才从布庄买的新衣裳!这杀千刀的杀人魔,看小爷不把你逮住扒了你的皮!”
卞锦钊偏头定睛一看,任枫一身白衣沾了灰土不说,还染上了恶心的秽物,定是方才一番打斗的结果。
云闲突然打了个寒噤,害怕的情绪后知后觉地包围了他。一时间他仿佛看见这座院落变成巨大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七条鲜活的生命撕咬殆尽。
任枫疯完,发现云闲神色恍惚,连忙伸手将他揽住,绞尽脑汁地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
“你瞧今夜这天黑的,蛮适合杀人放火的哈。”
卞锦钊举着火折子走进屋内。
扑面而来的一股子清苦药味,稍稍拯救了他的嗅觉。屋内装饰不多,打眼望去全是中药柜、针灸铜人、药碾这些个治病救人的东西,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安置着,没什么打斗、翻找的痕迹。
卞锦钊环视一周,走到墙边,随意用脚尖碰了碰立在墙边的簸箕,簸箕晃两晃倒在地上,露出藏于其后的红色物什。
他弯腰拾起,将灰掸掉,发现是一只烧去一半的肚兜。看样式大小,该是慈母给自己那未足岁的婴孩缝制的。上面虎头像虽只剩一半,却也栩栩如生、精致讨喜,了得绣工与拳拳爱子心可见一斑。
他无意识地用指腹捻搓着燃烧后的灰烬想:为什么要烧掉呢?
他正想着,外边突然喧哗起来。只听任枫喝到——
“何方妖孽?!”
卞锦钊将肚兜塞进怀中疾步出门,借着火折那点微光,看到院子里似有什么黑影浮动,他鼻翼微动,呼吸间,衡渊已悄然出鞘。
有妖气。
但他还没来得及格挡就被黑影当胸撞了一下,举剑一劈,黑影随着剑势融进黑暗中,下一秒他又被撞偏了头。
这没头没脑的,不能称之为招式的骚扰惹得他烦不胜烦,纵使卞锦钊再冷静自持此时也没忍住道一句“什么鬼”。
“它不是鬼啦。”
“杀人魔拿命来。”任枫一剑斩来,剑气逼近的瞬间,卞锦钊就地一滚,堪堪躲开。
“它也不是杀人魔啦。”
任枫充耳不闻,又是一剑。
衣袍应声裂开,反应慢点便要敞鸟的卞锦钊怒道:“任、枫,别发疯!”
任枫这小子浑水摸鱼,在报方才不敌之仇呢。
师父说任枫心胸开阔,从不记仇。呵,是不记仇,有仇一般不分场合地当场就报了嘛。
卞锦钊左手灌注真气使衡渊与任枫对招,右手探进衣内抽了张符箓甩向空中,并指划了几道,口中默念口诀。
“妖孽还不现形!”
随着他一声厉喝,黑烟化了原形,被一把捉住。
云闲:“它只是一只长了翅膀的小猫咪……”
小黑被捉住却丝毫不怂,张嘴便咬,咬住后气势汹汹地像老虎一样猛甩头。
“小黑,别咬人!”云闲惊呼。
卞锦钊作痛,刚要动手,它又松了口。
卞锦钊皱着眉头看它将舌头咧出,拱背张大嘴干呕一阵。
……他的血很难喝吗?
一时不察,这家伙猛地一蹿往他衣领里钻。
一旁的云闲看得心惊胆战,解释道:“别紧张,他只是想喝奶了。”
卞锦钊闻言脸更臭了,毫不怜惜地一把拽着住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将其拖出来,一并拖出来的还有它叼在嘴里的肚兜。
卞锦钊伸手去拽那肚兜,它不仅咬住不放,还冲他呲牙。两厢用力,“滋啦”一声,证物就这么裂成片片了。
唯一的证物被毁,卞锦钊几近暴走,小黑却陡然安分下来,哼哼唧唧往云闲怀里拱,倒像是他仗势欺猫了。
云闲一副护犊子的模样罩住小黑,“今夜是个意外,小黑平时都很温顺柔弱的。”
卞锦钊冷着脸低头扫了眼手上作痛的牙印……是挺柔弱的,差点没给他咬个对穿。
五更的更声早已敲了多时,许宅除了血迹没有其他异样,没有深究下去的价值,于是三人一猫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