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任枫还是跟着云闲来给卞锦钊道歉了,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拒绝云闲的要求。
他低着头刚迈进院子,一把剑裹挟着凌厉的真气擦过他的脸钉在身后的白墙上。他瞪大眼缓缓转头,锋利的剑刃在眼前嗡鸣不休。
他僵立着呼出一口气,怒道:“你欺人太甚!”
卞锦钊一抬手,衡渊便出离墙体,飞回他掌中,像一头被驯服的野狼,乖巧得令人咂舌。
他挑眉道:“你受伤了吗?”
任枫摸摸脸,理屈气壮地吼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能随意削断我的汗毛!”
“原来如此,你是明知故犯。”
任枫瞄到一旁云闲朝他摇头使眼色,却还是遵从本心道:“我不过是削断你几根头发,这都多久了,我也受到惩罚了,你还要怎样?未免太记仇了吧。”
“我向来睚眦必报,你不一早就知道了吗?还上赶着来找骂。”
云闲连忙拦住任枫,道:“锦钊,小枫今日是来向你谢罪的,多日反省,他已知错了,”又转头喊他,“小枫!”
任枫又抽风了,梗着脖子不说话。
卞锦钊并不看他,一双寒潭似的眸子隐在渐长的刘海下一眨不眨地盯住云闲。
云闲忽然有种被蛇类盯上错觉。
他在紧张。卞锦钊的视线划过他微微冒汗的鼻尖,终于开口:“既如此,你来替他赔罪吧。不过,哪有人空着手来赔罪的。”
云闲呆呆问:“你想要甚么?”
卞锦钊又盯他良久,突然放弃似的摇摇头道:“罢了,其实你也没甚么。”
云闲抿了抿唇:“我…我会做仙豆糕。”
云闲学新不易,点心花样翻来覆去就那几种,他又嗜甜,冰糖不要钱似的放。以至于任枫每次听到都牙疼得很。
任枫好心给卞锦钊使了个眼色,却被他瞪了一眼。
他说:“给我送一个月的仙豆糕。”
闻言云闲眼睛一亮,望过来时双眸好像含了一汪春水,明净纯澈,未经世俗的污染和风霜的侵袭。
他轻轻笑起来,嘴边陷进两个圆润的小涡,里头仿佛盛了醉人的琼汁:“好啊。”
任枫不知道,自己吃腻的点心和唾手可及的爱意却是卞锦钊悬悬而望,可望不可即的。这一点甜头,是他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涩日子里,踽踽独行的唯一慰藉。
至此,虽未明言,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三兄弟勉强算是和好了。
/
“知道为师今日唤你们来所为何事吗?”绛云呷了口云闲泡的枸杞茶,问道。
任枫顶着一头刚睡醒的乱发,自信回答:“庆祝我出禁闭。”
……
卞锦钊唇角挑出一线讥诮的弧度,讽道:“用膑骨想也知道不是。你不会连膑骨也没有吧。”
云闲抿唇偷笑。
“好哇,你竟同他一起笑话我,你们两个背着我卿卿我我了是不是?”任枫做势要来拧他的脸,中途被卞锦钊出手挡下。
云闲歪着头想:‘卿卿我我’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吧?
他没上过学堂,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来自师傅的言传身教、书阁里的旧书和淘来的话本。
任枫倒是上过私塾,不过当时他年纪尚小,玩心太重,书没念几天,夫子倒气走不少。
云闲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成语,一时又想不起来,便问二师弟:“我们卿卿我我了么?”
唯一认真念过书的卞锦钊冷漠点头:“嗯。”
任枫:吃我一掌。
“咳。”被晾在一边的师父重重地咳嗽一声,道:“云闲,到师父这来。”
云闲温顺地走过去挨着师父坐下。
绛云正色道:“百年一遇的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各方各派蠢蠢欲动,欲争权夺利,一较高下,当下和平安稳的整体局势也许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值此风云动荡、前途渺茫之际,我派自是不能高高挂起,冷眼旁观。遂欲派你师兄弟三人前往参会,并托你乘风师叔随行加以照拂。此行关乎天下苍生,或危机四伏。汝当恪守公理正义,应机权变,谨慎行事。”
任枫疑惑道:“您不去吗?”
绛云缓缓摇头,道:“我天劫将至,无法陪同前往。”
云闲心里因下山带来的喜悦瞬间淡了下来,扑到师父怀里,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鹿:“师父,我舍不得您。”
绛云揽着徒弟纤细薄弱的肩脊,心想:这分明还是只羽翼未丰的恋巢雏鸟,叹道:“此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可幼鸟总要离巢才能学会翱翔,再拘着你,怕是等哪一天不测风云,只能随巢穴一起倾覆。”
这话透着浓浓的不详意味。卞锦钊皱了皱眉,却正对上师父的目光。
这目光太复杂了,请求、信任、担忧、慈爱,各种情绪浮沉,糅杂在一处。
他却轻易读懂了师父的意思——师兄柔弱,师弟年幼,此行全依靠他了。
这一瞬,肩上忽然沉重了许多,心却平静下来,竟隐隐有一种久违的欣喜,或是因为那目光中毫不遮掩的信任。
“师父您就放一百个心好了,我会保护好师兄的。”任枫拍着胸脯保证,一脸没心没肺的模样。
绛云只是注视着二徒弟,看到他慎重地一点头,才收回目光。
“您会平平安安渡过天劫,去天上做神仙吧。做了神仙之后,还会记得我们吗?”云闲问完,看见师父默了一瞬,眉梢眼角才挂起熟悉的笑意。
师父揉揉他的头发,用小时候哄他的口吻道:“变成神仙之后,师父就会像光一样无处不在,保护我的徒儿。”
/
云闲坐在车厢里整个人还有些晕乎乎的。不知是因为车厢太晃了,还是因为出发前抱着师父哭的那一场。
眼前突然一亮,云闲下意识眯起红肿的眼,朝光线来处看去。车帘被人撩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一大捧甜香扑鼻的野花进来。
他看着依旧顶着一张冰山脸的二师弟,受宠若惊地道了谢,伸手接过。
卞锦钊便把车帘放下,目视前方继续赶路。
过了一会,云闲正拨弄着这小紫花,想着能不能回山上种出来,一团黑影忽然从他袖子里窜了出来,一张口包住那紫色花瓣。
“哎—”等到他伸手制止,小花们只剩了几根光秃秃的绿杆杆。
他一把掐住它的两腮,想迫使它张嘴:“万一有毒怎么办啊?”
它却忽然化作一股黑烟,重新钻回云闲袖子里。
车帘被人撩开。
云闲吓了一跳,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卞锦钊环顾车厢,问:“你在和谁说话?”
“我…我在自言自语。”
卞锦钊的目光在他白嫩的小脸上扫了一圈。眼已不大肿了,看来方才那捧野花真将这娇气包哄好了,没有自己偷偷躲在车厢里哭。虽是不肿,眼角鼻尖都还是漾着粉,像是凤仙花汁浸入肌理,在娇嫩薄弱的皮肤下半遮半掩地透出来。
目光下移,落到云闲手里那把秃杆上。
云闲朝他挤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卞锦钊:“……我以为你会喜欢。”
云闲猛点头:“喜欢,喜欢得很。”
卞锦钊又瞟了一眼那把秃杆,又想起方才听到的那句话,看向云闲的眼神不由得惊讶起来。
云闲怕他发现小黑,忙道:“我方才好饿好饿,于是就……”
卞锦钊果然没再怀疑,伸手从怀里摸出一袋肉干递给他,甩下一句“以后饿了便同我说”,撂下了车帘。
小黑闻到味又迫不及待地钻出来。
这回云闲曲指给他弹了个跟头。
“师弟,我们去哪?”走了一会,卞锦钊听见云闲在里头问。
他目不斜视道:“附近没有客栈,今夜我们去祥云镇歇脚。”
“嗯…还有多远?”
“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
“好吧。”
“又饿了?”
云闲摇摇头,摇完想到他看不见,于是补了一句“没有”。
他抱着自己已经微微鼓起的小腹轻轻伏在塌上。他苦苦支撑,尽力忽略越发明显的尿意。可肚子胀痛不已,像一个亟待爆炸的汤婆子,甚至能听见里头咕噜咕噜的声音。正巧一个颠簸,他一时没忍住,就感觉底下湿了一点。云闲欲哭无泪,再到不了祥云镇他就要尿裤子啦。
车帘又被撩开,卞锦钊看着云闲撅着臀趴在塌上,拿着饼的手瞬间顿住。
云闲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正撞进师弟黑沉沉的眼里,忙不迭坐起身来。
“你……不舒服吗?”卞锦钊猜测道。
云闲红着脸点头。
“哪里?”
云闲纠结一会,还是说了实话:“想尿尿。”
卞锦钊与车夫说了几句,马车便停了下来。
他自外头撩开门帘,朝他伸来一只冷玉似的手。
云闲将手搭上去,默默想:“这手竟是温热的。”
卞锦钊一使力轻轻巧巧地将他半抱下来。
云闲又想:师弟人看着瘦,气力却不小呢。
他问道:“去哪?”
卞锦钊没回答,只是将他往路边带。
“尿吧。”卞锦钊抱着剑,自觉很善解人意地背对他。
云闲看了看面前唯一一棵一人粗的大树和旁边只有半人高的灌木,又抬头望了望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嗫嚅道:“我……我尿不出来。”
“附近没有茅房,你觉得你能忍到祥云镇而不是尿在车上的话你就憋着。”
云闲急得焦眉苦脸的,他实在是做不出光天化日地解开裤带然后……
卞锦钊不能理解他这种扭捏娇气的作风,自顾自地吹起口哨,这口哨声轻气缓,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在给小儿把尿。
不多时身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看来实在是憋得狠了,稀稀拉拉好长一段时间不停。
卞锦钊不经意间回头,只看到一截雪白的颈子从衣领里延伸出来,柔软地垂着,如一只梳羽的天鹅。耳垂红得滴血,在阳光下好似两颗透润小巧的红宝石。
云闲解决了生理需求,通身舒爽。收拾好自己转过身来,却发现师弟在看他,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卞锦钊只是递给他一块手帕:“擦擦。”
云闲红着脸接过来,又想:师弟今日好生体贴,竟不骂他多事。
临上马车,云闲看了看温顺的银鬃马,仗着师弟今日莫名好的脾气,抿了抿唇,问:“我可以骑马吗?”
卞锦钊挑眉反问:“你会骑吗?”
云闲脸颊染了朝霞一般,又莫名涨了胆量:“你可以教我嘛。”
卞锦钊嫌麻烦,又怕他骑马出事,不欲废话,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就要往车里塞。
云闲骇了一跳,一把抱住银鬃马的脖子不撒手,边嚷:“我就想骑马,我从来都没有骑过马。”
亏得这马儿温顺,这样大的动作它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轻轻踱了两步。
云闲抱着马瘪着小嘴眼巴巴地和他对视。
纵使铁石心肠也扛不住这样的眼神。
云闲忐忑地看着这个往日里不苟言笑、冷酷无情的师弟闭上眼,妥协般地叹了口气,便抿唇笑了起来。
卞锦钊恨恨睨了他一眼,将他扶上马,自己再翻身而上,双手自他腋下穿过握住缰绳。
云闲转头,鼻尖擦过他锋利的下颌线。“哎你怎么——”
卞锦钊一扬绳策马飞奔出去,云闲的后背“咚”一声撞在他的胸膛上。
“也上来啦。”云闲的话语消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