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传回听雨阁消息的时候，孟氏正在梳妆，青竹替老夫人簪着头花。
孟氏摇摇头：“太艳了，换这支。”递上一根朴素的银钗。”下人回报完，悄悄抬眼瞅老夫人，孟氏赞许地点点头：“我这个孙女还不算蠢。笼络人心，借事立威，打压异己，一箭三雕啊。”
齐萋媛打着宋平邑的名义把眼中刺送到宋临江的院子里，一是让宋平邑断了纳妾的心思，二是要叫这个心术不正的狐媚子搅乱宋临江的名声。把人送回老爷处，既断了齐萋媛的心思，还给她添了不小的堵。
孟氏不知道刘妈暗中对小翠说的话，摇摇头：“不过，到底年轻气盛，她事做的绝，招人记恨，势单力薄还给自己多树个敌人。”
不过晌午，齐萋媛姗姗来迟，未语三分假笑：“大娘子安，我久不来看娘子，实在是事情多，又要照顾你妹妹，娘子别怪罪。”
下人端上一杯热茶。
接着又是寒暄的话，宋临江正在练琴，没理她。
就这样僵持到一首高山流水弹完，齐萋媛笑道：“娘子弹的高山流水，行云流畅，绕梁三日，快赶上京城花楼的琴师了。”与花楼琴师相比，她这话对于一个世家女子可算的上无礼至极。宋临江看见齐萋媛抿茶时上翘的嘴角，明白她是故意的。
一婢女为宋临江脱下义甲，另一婢女上前端来一盆清水净手，细细用凝霜敷了手，暖香阵阵，一双纤手白如凝脂，指尖晶粉，近乎无暇。每个世家女都有着这样一双手。齐萋媛眼睛似乎被这双手刺到了，手指蜷缩没入袖子。袖子里是双满是茧子、伤疤的粗手，糙得怎么养都养不回来。她曾经也是指如削葱根，只是——齐萋媛嫉恨地咬牙切齿——数年流放，经久浣衣，这双手再也回不去了。
宋临江淡淡道：“齐夫人耳目聪慧，深宅内院还知道外头琴师的琴技如何。”身边一个丫鬟忽然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娘子忘了，从前夫人久在花楼，耳濡目染。只是现在齐夫人都从良了，怎么还惦记着花楼的琴师呢？”
两人一唱一和，齐萋媛脸上强撑的笑都要扭曲了，恨意如有实质。
齐萋媛不想再听宋临江揪着她那些不堪，直奔小翠：“我听说小翠今早上被责打了，大娘子还闹着要赶她出府。大娘子可别怪我说话难听，这个小翠到底是二皇子送的人，你这么不给殿下面子，这要是传了出去，可不是要给咱们宋府树敌？
“大娘子心善，不如听我一句话，把小翠留下来做个伴也好，说话聊天，美人胚子瞧着也舒心。更何况妾听说小翠会的不少，你生母早逝，小翠还能代你娘教你些！”
宋临江阴鸷地盯着她，半晌不说话，如同一个炼狱爬出来的厉鬼、吐着芯的毒蛇，直到齐萋媛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不自在地喝了口茶，没成想不小心把茶叶喝进嘴巴，忙呸回茶杯，余光一扫就看见宋临江身旁的丫鬟一脸鄙夷。
宋府上下都知道两院不和，即使见了面笑脸相迎，也往往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每一句话都穷极言辞来刻薄对方，哪里痛处踩哪里，然而面子上还要保持仪态。
宋临江冷冷嗤笑一声，罕见地没怎么发作。下人替她揉够手，悄悄告退了。
小厨房已经布置好了午膳，峨眉掀开珠帘走进来：“今天有荷叶卷，去吃饭。”宋临江莞尔一笑，点点头。齐萋媛看不懂她们的交流，但这不妨碍她给宋临江添堵：“大娘子要是实在没人用，也可以向妾讨个人，何苦用一个连话都说不了的人。巧儿——”
宋临江起身打断了她的话：“夫人还是留着给二妹妹使吧，千万别等到二妹妹出了事才追悔莫及。听雨阁的菜色简陋，入不了齐夫人的口，不留你了，好走不送。”
提及宋明玉，齐萋媛脸色大变，瞬间站起身：“宋临江，你要对玉儿做什么！”
宋临江没理她，已经绕过了屏风。峨眉一脸不耐地看着齐萋媛，手摩挲着剑柄，送客之意已经摆在脸上了。齐萋媛怒而离座。
等回隋珠院，下人回报，老爷歇在前院，留了新丫头在身边伺候。
正是小翠。
齐萋媛总算知道宋临江和自己消磨这么久的耐心从何而来，原来是在给小翠勾引宋平邑争取时间！她气的摔了杯子，哼道：“好你个小杂种，毛都没长齐，跟我玩阴的！”
接下来几日，齐萋媛花了心思对付小翠，宋临江也算能休息一二，给自己谋划一条出路来。前世知道娘亲的嫁妆，宋临江立刻去找了孟氏讨要。孟氏倒也不藏着掖着，很爽快就给了宋临江。
仔细查看嫁妆才发现，京城这些写在白纸黑字上的商铺都成了宋家所有，短时间内无法收回；郊外庄子也都换上宋家心腹，也是个棘手的。古董字画、孤本真迹倒是一个不少，藏在库里，只要宋临江想便可以用。金银珠宝，陶瓷玉器虽然多，然而能用的没几个，都刻上皇室的印记，不少都是先皇拨出来的贡品奇珍，外头典当商行是万万不敢收的。
跟前世一样，许是几家扬州的商号因为相隔远，宋家没占用。然而此刻吸引宋临江的，是江南道的上好水田地契。上辈子扬州度过几个月，宋临江看到这个地方眼熟的很，她疑惑心想：这款地似乎不是水田，是个楼阁……
窗外峨眉正在练剑，剑光流转，不小心又斩断了院里新栽的桂花。宋临江看着她练剑，想起上辈子在扬州的光景，脸上挂了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柔和笑意。十里廊桥扬名在外，湖光山色与楼阁美人并重，即使赏景都是个上佳的去处，可惜前世碍于世俗没能去观赏，也不知以后……宋临江灵光一闪——
十里廊桥！
虽然没去过，但是位置与地契极其靠近，若是真的是十里廊桥……官府歌舞场的地契被纳入公主出嫁礼单里，此事绝不简单。事不宜迟，宋临江立刻着手飞鸽传书给柳叔，托他调查十里廊桥。
这一世宋临江自觉掌握不少信息，以前无人能用，如今身边多了峨眉，江南有了柳叔，按照她的布置，这一世府里会多个小翠和齐萋媛分庭抗礼，也能给她留更松弛的时间去查真相。宋临江捻着白子，焦灼在棋盘之上。黑子稳稳占据上风，白子被杀的七零八落，然而仍有喘息之机，只待反噬。
现在宋明玉还没有落水，仍是一副蜜罐里娇惯坏了的小孩子心性，追着大皇子喊表哥哥，京城都将她视作一个丢脸的草包。然而宋临江知道，等今年冬天，湖面结冰后，宋明玉将会在冰湖上脱胎换骨。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风冷云急，茶水没有炉火来温，灌下肚子能凉得心头发颤。棋局黑子已经看到一块空缺，然而，宋临江手里白子迟迟下不下去。
宋临江醒在夏天，下人唤醒她时，才知道自己打秋千时睡着了。下人怕两位娘子玩耍时翻倒秋千，特意把秋千加了靠背。秋千重了晃不高，没了从前刺激，不过大伙还是很喜欢这具秋千，不光俩姐妹常常争抢，下人偶有空闲也喜欢坐在上面休息。
夏天天热，秋千架在葡萄藤下，树荫遮蔽处，凉风习习，比放冰块的屋子还要舒服。秋千摇摇晃晃，姐姐靠在秋千上小憩，妹妹也在瞌睡，倒在姐姐腿上，握着姐姐的手不肯撒开。当时的下人想起来忍不住发笑，姐妹俩从小争吵掐架，没想到还有这么和平的时候。
可惜两姐妹回去就发了热，齐萋媛把气撒到看顾的下人身上，狠狠罚了她们才罢休。自那以后，秋千就被拆了。宋明玉闹着哭，齐萋媛就给她搭了个小秋千，她玩了两天碰都不碰了。
宋临江就在这个时候，从南疆回到相府的听雨阁。
穿心之痛好像也随着灵魂扎在此刻的身体，最初几天，每每梦中都幻痛惊醒，后来便是长久的梦魇。孩子的身体经不起睡不足的折磨，宋临江常常白日瞌睡，到了晚上便梦回南疆那个月夜，不过几日眼下青黑，小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药汤喝了无数也不见效，有郎中点了安息香，结果宋临江一觉差点没醒过来。一个云游小道恰巧路过算风水，只说岁值暑煞，府里两位娘子八字相冲，因而宋临江体弱睡不好，只需要送一个出府暂时避一避。
齐萋媛闻言冷笑，以为这就是宋临江的打算：“小小年纪生了副好歹毒的心肠，活像你那早死的娘！你娘拆散我与老爷，你想拆散我和我的玉儿？送玉儿出府？死了这条心吧！”齐萋媛向宋平邑哭了一场，宋平邑便决定将宋临江送出府。
宋临江便借口求去公主别院居住，半年才归。
出府后，梦魇就好多了，只是偶尔发作地格外厉害。
宋临江回忆这辈子的事，一面分心棋局，落了子才发现之前那个空只是黑子的陷阱，一步过后，白子惨败，输的一塌糊涂。宋临江面无表情，自己捻起子，边收边回顾棋局。
有些熏香能镇定精神，有些能使人心浮气躁，药一旦过量，或是多加上一点点其他东西就能使疗效完全颠倒。宋临江给自己的枕头加了药，与屋里香炉冲突，这香就变成了一味慢慢折磨精神的毒药，夜夜梦魇。
宋临江不敢在相府装病，京城的郎中不是废物，宋临江只能动真格。
宋临江上辈子待在崔神医的药寮，神医担心病人受不了夜里伤口发作的疼，又担心她身体里的毒，不敢多用迷药，特意给她用了安神的熏香，不然光是忍痛都撑不了十天半个月。崔老教了怎么调香缓和精神，没想到有人拿他教的香用来折磨精神，要是知道了，定是要气的胡子都竖起来。宋临江想到这里，眼神流露着微微笑意。
不过，梦魇换柳叔，这笔买卖太划算了。
宋临江自诩不是个良善之人，记不清的轮回模糊了她的慈悲，一切能重新来过，那么一切都能被利用殆尽，即使再不忍。
峨眉在院子里擦剑，一把普通的剑，练得多了，剑刃有了缺口，饶是如此，峨眉依旧喜欢这把剑，每日不嫌繁琐地擦拭着。宋临江给她打了一柄软剑，灵巧锋利，是一柄猝不及防的杀人利器。峨眉宝贝得很，不舍得拿它练功，藏在房间里。
宋临江匆匆撇过脸，不愿再看峨眉一脸专注的样子。她忽然涌上来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宋临江迟早会彻底舍弃这颗心。
秋风扫落叶，院子里外没了竹扫帚划地面的声音，就该降雪了。沙沙打窗的声息停歇了，鹅毛大雪悄然而至，屋里早生起地龙，炭炉烧的旺，噼啪作响，峨眉和院里伺候的人一起围坐在炉子旁烤红薯和栗子。刘妈给宋临江拥好毛毯，续上茶水。
窗外雪景正好，院子里唯一的红梅花也开了，红梅映雪。婢女们忽然爆发一阵笑闹和叫好，宋临江被吸引过去：峨眉足尖一点，轻身踏雪而去，落在梅花枝头，压弯白雪与红梅，她弯腰折起开得最好的红梅，提气跃起，旋身借梅树弹起的力又落回房中，一树白雪簌簌而下。
峨眉带着清冽的梅香和冷气，招摇过惊叹的丫鬟们，快步到宋临江面前，将梅花送给她。屋里暖和，雪入门就化，梅花上还有水珠，冰凉凉的花开得正好。
宋临江抿嘴一笑：“真厉害。”接过红梅放入白玉瓶中。
刘妈假嗔道：“一身的冷气！”给峨眉一碗满满的姜汤。
雪一连数日，终于放了晴，红梅花开得越来越烈，齐敏送来了一封赏梅的请帖。永昌侯的红梅是京中一绝，京中人称：宫中御花园，天下永昌侯。
宋明玉听说了这件事，闹着也想去。听闻这次赏梅，会有殿下驾临，世家公子更是不少，齐萋媛很是心动，缠着宋平邑答应女儿同去，都是一家女儿，虽然请帖只写了宋临江，齐萋媛心道：人到了还能赶出去不成？
宋临江听闻此事，由着屋里丫鬟们气愤，不急不恼，心下思索：若是宋明玉留在府里，不让她掉入水，一切是不是不一样？宋临江打定主意，出行便留峨眉在府，盯着宋明玉。赴宴前夕，宋临江打着教授规矩的借口，唤来了宋明玉。
屋子里地暖烧的极足，一进门便是一股热气。宋明玉从雪地里来穿的厚，此刻脱了披风也觉得热，奈何屋内人极多，宋明玉不好当众脱袄裙，只得忍着后背火烧一般的灼热。
“长姐不觉得热吗？这屋里这么暖，不如开窗透透气吧。”
她刚吩咐人上前，就被刘妈拦住了：“我们娘子身体不好，吹了冷风冻病了可怎么好？二娘子嫌热就回隋珠院去。”
宋明玉咬咬唇，忍下了。
宋临江的规矩多是行动为主，宋明玉一旦做错了，她便收了动作，沉默冷然注视着她，她不说话，却有屋子里其他下人或嗤笑或窃窃私语。宋明玉紧张之下不免错得更多，心越来越慌张，背上灼烧一阵接着一阵，直至整个背都汗湿了。
她额头上逐渐流出汗来迷住眼睛，然而此刻又在教授坐姿，脸上再痒也不能抓的，难受至极。便是此时，宋临江捻了一张帕子亲手给她擦汗，从额头、到眼睛，甚至整个被汗黏住发梢的脖颈。
那张帕子上隐约传来一阵陌生而甜腻的香味，像某种甜食，与宋临江浑身的花果香味极为不符。宋明玉忽然燃起一股警觉，然而不待她想起什么，宋临江开口道：“就这么热吗？
“实在是委屈妹妹跟着我这个病秧子受罪了。汗都要流入眼睛了仍然能保持不动，如此已经很不错了，妹妹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宋明玉听见夸奖，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松了口气，卸下硬梆梆的仪态。休息不了多久，又开始教习。她忽然感觉脸上发痒，越抓越痒。宋临江看着她脸上红肿，淡然道：“又忘了规矩吗？痒也别抓，别在宴上失了规矩，教人笑话我们宋府。”直到她脸上星星点点的红斑冒出来时，慌道：“来人，二娘子出事了！”
传回隋珠院时，齐萋媛恨极，却始终问不出什么。查了饮食，只有宋临江早起吃过杏仁酥。然而包括伺候宋明玉的大丫头，连同房中数只眼睛，都说没有用过杏仁。齐萋媛直觉就是宋临江捣的鬼，对方却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齐萋媛气极，看到女儿被下人强行摁住胡乱抓的手，听她哭喊痒，心疼至极，这份气恼和心疼便化作对宋临江的恨。
晚上宋平邑听说掌上明珠出了事，赶紧从小翠院里赶去隋珠院，衣冠不整的样子，透过衣衫甚至能看到他领下三分的抓痕，一股脂粉香气。一看就是从小翠床上爬起来的。齐萋媛抱着女儿，想到宋平邑自从收了小翠，来隋珠院的次数屈指可数，小翠撺掇着他倒是经常去听雨阁看大女儿。齐萋媛气极了，抱着女儿哭自己的命。
府里郎中迟迟不来，问了下人才知道，小翠突然不适作呕，把郎中拦下了。
齐萋媛恨意欲裂，盯着宋平邑道：“你心爱的女儿现在病了，你让郎中先去看那个狐媚子？这是你的女儿，这是我们十几年才守来的女儿，你不要了。”
宋平邑羞愧与心疼交加，思及这段时间一心扑到小翠身上，连女儿都没顾上，忙去探女儿的额头，边说：“媛娘别急，郎中就来。”齐萋媛看着他这副样子，泪水一直要流到心里去，喉咙里全是苦意，她忽然想起成溋在时，宋平邑守着齐萋媛，成溋是不是就如此刻的齐萋媛？
为什么要回来？齐萋媛哭着想。后悔如同一丝沁入清水的墨，一滴就足够抓心挠肝。齐萋媛不愿意承认，她想，都是因为成溋，是成溋让他们分散，不然他们也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齐萋媛失手扇开了宋平邑。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手火辣辣地疼。
宋临江这把刀终于开了刃，划开了宋齐之间伪作的情比金坚。
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