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蒺藜的死传回相府,宋明玉没握稳茶杯,跌落一地碎片,暴雨把碎片的声音掩盖了。
宋临江居高临下看着宋明玉,冷漠疏离。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吧。宋明玉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临江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淡淡道:“很早就知道了。我娘的事,你还没来得及听白蒺藜说完,太没耐心了。你不想听她说,就听我说吧。
“柳叔,都带进来。”
不知何时,门口围满了侍卫,柳叔进门后,向身后招招手,宋平邑、齐萋媛被架着刀、堵着嘴,压进楼里。守在外面的花语也被刀抵上咽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宋明玉一下就站起身,目光离不开爹娘狼狈的模样,她怒斥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冤冤相报到几时?”
宋临江不理宋明玉,只看了宋平邑一眼,道:“请父亲上座。”
她吩咐解绑,自顾自坐到左下竹椅,一如往常,如果忽略堂中持刀侍卫和怒骂宋临江的齐萋媛。
十四载春秋,沉寂十四年的故人款款走来。
宋平邑想起自己进宫觐见遇到的小公主也是这个年纪。天真浪漫,温柔可爱。
“你就是今朝探花?”
记忆里的小公主远远站在桥上朝他笑。
宋平邑朝她作揖:“臣见过公主。”
宋平邑有个门当户对的青梅,是当时尚鼎盛的齐家小女儿齐萋媛。如果上天眷顾,不让他们经历这么多破事,宋平邑娶到心心念念的小娘子,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是齐家牵扯进轰动天下的科举舞弊大案,先帝本厌恶世家,借此机会先帝重惩齐氏,齐家落了个满门流放的下场,齐萋媛没入官妓,贬下扬州。
齐家临行前,宋平邑不顾母亲的劝阻,奔向心爱的人身边,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齐萋媛,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发誓:“媛娘,你等我,等我登科,我做了大官,我就来接你回家,等我。”
齐萋媛反握着他的手,又哭又笑:“我等你,你,你到时候莫要嫌弃我……我等你接我……”
押送官差一人一个拽开了这对苦命鸳鸯,自此天各一方。
回去后,孟氏不言不语,径直叫他跪在祠堂,宋平邑死撑着不认错,不吃不喝挨了三天三夜。等他快不行了,孟氏叫人喂他一口水,缓口气才坐到祠堂上堂的椅子上,旁边是宋平邑父亲的牌位。
孟氏长叹了口气:“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但是你糊涂啊。”
宋平邑连着三天不喝水,嘴唇龟裂起皮,虚弱至极,但他撑着一口气:“儿子自小熟读圣贤书,先哲所言一诺千金,儿子不敢忘记。我与媛娘早定下婚事,情投意合,因她家没落,我便弃之如履,这绝不是君子所为。儿子此生认定了她,除非山无棱、天地合!”
“哪怕为了你这腔深情,宋家几代人的基业都因为你而葬送,宋家先祖拼死打下的硕大家业都因为你一个人毁掉,你也不退步吗?”
宋平邑震惊抬头,孟氏苍老了许多,时光留下她鬓边白发与眼角细纹,她一人扶持儿子长大,看起来累极了。“怎么会,我与媛娘的事怎么会这么严重?”
孟氏严肃道:“当今圣上兴科举,提寒门。世家是挡在科举的庞然大物,世家振袖一挥,连皇族也屈居在世家之下,圣上早就忍耐世家多时,这次科举作弊大案只是一个打压世家的借口。
“齐家势弱,在此风口浪尖,自然当了这只出头鸟。你别忘了,咱们宋家也是世家!圣上是碍于我与皇后娘娘闺阁情分才勉强放过咱们,但是你的作为就是将宋家把柄往朝廷送,你的这份情感,说的好听是多情,可你是在驳皇上的脸面!你想做什么,把宋家家业提前送出去吗!”
她越说越激动,看宋平邑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肝肠寸断,孟氏心口滴血,面上却不显露分毫,“邑儿,你长大了,宋家的家业将来都会交给你,你总要舍弃一些东西。
“你好好准备科举,明年曲江宴瑞懿公主会去为举子添彩。”
宋平邑定定看着自己母亲,孟氏移开了目光。他苦笑着,笑着笑着流出眼泪,朝孟氏、朝堂上列祖列宗排位重重磕响三个头,将满心悲怆、他的誓言及眼泪、鲜血一同埋进地下的尘霾。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孟氏离去的身形狼狈不堪,不敢回头看跪在地上的宋平邑。
少年许久,跪到腿脚麻木,他直起身,仰望台上密密麻麻、冷酷残忍的牌位,突然捂脸又哭又笑,愈笑愈大声,嚎啕悲鸣在后院回响,天地囚笼,鸿雁折翼。直到他猛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众人慌乱的身影中。
来年秋贡放榜,宋平邑独占鳌头,因他最为年轻俊俏,皇帝亲点他做探花郎。
曲江宴春风得意,宋平邑折桂花送给小公主,携手公主求陛下赐婚。
扬州十里廊桥,齐萋媛欢场接到宋平邑高中的书信……和探花郎尚公主的消息,大喜复大悲。
京城红妆十里,江南乘船而上送来锦绣嫁衣,陛下赐玲珑万工轿,陛下皇后亲临婚礼,太子背送成溋,将她送入轿中,目送她出宫。
陛下大赦天下,齐萋媛浑浑噩噩乘着公主大婚的东风获得了自由身。可是天下之大,何处容身?齐家死的死,逃的逃,诺大的齐氏,就这么散了。回京城吗,那个承诺接她回家的少年另娶她人。身似浮萍,心如碎瓦,齐萋媛心死神伤,留在十里廊桥做了一个浣纱女。
宋平邑驸马的身份虽然保住了岌岌可危的宋家,但他彻底失去参政的机会,十年寒窗,换来一身浮华的富贵,曾经的抱负化为乌有。所以当他醉酒在外,随口向二皇叔提出自己的政见后,次日酒醒,收到二皇叔密信要奉他为座上宾时才会那么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他毫不犹豫抛弃公主,站在了二皇叔身边,成为一颗埋在太子侧的暗线与智囊。
太子优柔寡断,又因母家出身仕宦,劝说陛下放轻对世家的打压,莫要操之过急。他目光放在百姓贫苦,希望陛下着眼百姓,松弛工商贸易,以反刍民间。
他与陛下政见不合,挑唆之下,二人竟然在朝堂之上吵起来。帝王的威严怎容旁人侵犯?即使这人是自己的儿子。后宫妃嫔吹枕头风,前朝别有用心之人制造嫌隙,而太子坚信自己父亲,将全部心思放在推行新政,最终父子离心。
入秋一场北衙禁军大统领与太子的酒宴,宴请半个朝堂。陛下年老,疑心病愈发重了,他噩梦惊醒,梦中太子弑父即位的场景历历在目。很快,新政试行效果不佳,百姓哀声载道,画师一副《流民图》成了陛下废储的导火索。
宋平邑展开《流民图》,任楚王赞叹,啧啧出声:“不愧是流芳,此计绝妙,本殿得记你一大功。”
宋平邑,字流芳,楚王常叫流芳以示亲近。
宋平邑谦虚:“殿下谬赞,是画师画工天成。”
楚王清楚他不爱钱财,朝他挤挤眼,笑道:“本殿知道你向来轻视身外之物,所以特为你寻来一个宝物,就安置在侧院,你去瞧瞧吧。”
分离多年的苦命鸳鸯在楚王府重逢。
二人相见不敢相认,梁下燕子复还来,故景依旧人不同,唯有泪满襟。
太子倒,皇嗣就剩一个不满五岁的傀儡,哪里能与贤明在外的楚王抗衡,不出意外,他会是摄政王。他暗中收买北衙人心,或许以重利,或抓以把柄,除了羽林军,京城宿卫竟不知不觉都站到楚王旗下。
但是任他谋算多时,陛下怒气熄灭,见到太子幼年宫中的玩具,以及进宫陪侍皇后的成溋,陛下想复位太子的念头再次升起。
宫里太监传来皇帝写好复太子位的诏书消息时,楚王砸碎了殿里所有的瓷器,睚眦欲裂,朝宋平邑怒吼:“他什么意思,他当我是什么?废太子的磨刀石吗?若太子复位,我就得死!”楚王恨极,连小皇子的名义都忘了。
宋平邑叹道:“陛下老糊涂了,王爷,他老了。”他重重咬字“老”,点醒了楚王。
楚王行动很快,不等诏书颁布,借口废太子谋反,围困皇宫,清君侧。
宋平邑频繁出入公主府,成溋自然疑心。她翻看宋平邑书房,在暗格发现往来书信,一封封看过去,字字句句写满了背弃之言,成溋当时已经身怀六甲,还差个两个月临盆。
如果她当作没有看见,她的夫君还是那个夫君,她还会是尊贵无比的公主——至少在她活着时。
成溋只觉得五脏内府都在痛,她的夫君欺骗她,甚至与二皇叔狼狈为奸要杀父母亲侄。
去报信,皇宫羽林军能护住父皇母后和哥哥,先杀出皇宫。南衙十六卫就在京郊北值守,只要赶得及,父皇下令,南衙就能镇压叛乱!
成溋拿着信件出门,撞上了白蒺藜。
白蒺藜的父母被楚王拿捏在手,威胁她牢牢盯着成溋,若有必要杀了她。
白蒺藜看到了成溋手上的信件。
成溋心高高提起,背靠着墙,手里死死护着信。白蒺藜捏了许久的手心泄了气,她侧身,低声道:“公主,我出去了。你,你要小心。”
成溋紧张到泪水止不住,她快步跑向马车,命车夫快些再快些。夜深人静,穿过长巷,成溋跌跌撞撞奔向宫门,肚子开始痛了,她握着信的手捂住肚子,心道:孩子,你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公主夜扣宫门,长夜寂静,呐喊声和扣门的声音幽长哀怨。
“父皇,母后!我是成溋,开门!成溋要事面见父皇!”
这是唯一由羽林军把守的宫门。
羽林军认出了成溋,打开了宫门。
“公主,您……”他的声音停止了。
鲜血从他的口中不断涌出,一柄箭正中他的心口。
成溋反手抱着羽林卫,回头看到了举弓的闵可弘。
他身旁是宋平邑。
他们提前了反动。
宋平邑策马到成溋身侧,弯腰抚摸成溋因奔跑而凌乱的长发,温柔道:“公主,夜深了,臣送您回去。您累了。”
他翻身下马,拦腰抱起成溋,一步步向马车走去。
不久,身后响起刀剑交错的厮杀声,皇宫火光冲天。
成溋在宋平邑怀里一眨不眨看着火光,泪水汹涌。
“公主,臣会好好待你,你别怕。”
成溋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感受他落在自己头顶的吻,反胃想吐,她泪水模糊中感觉自己身体涌出热流,肚子绞痛不已,这是要生了。
宋平邑慌了,他生怕成溋有个好歹,边跑边喊:“太医!快叫太医!”
公主府离皇宫不远,很快就到了。太医和产婆都已经等在府中。
宋平邑守在成溋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愿出去。
产婆安慰公主:“驸马爱护公主,公主不怕,没事的。”
成溋痛的满头大汗,拼命挣开宋平邑的手,她情愿抓着被子。宋平邑看着她泛白的指节心疼不已,他知道生产会疼,可没想得到会这么痛。宋平邑陪在床边,心急如焚:“还要多久,公主怎么会这么痛?你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产婆擦着汗,回答:“公主这是头一胎,又是早产,会艰难一些,驸马莫急。”
成溋痛中睁开眼,嘴角微动。
宋平邑立刻凑过去听,成溋断断续续说:“出去,驸马……出去,我,我不见你,我不见你……”
宋平邑楞住了,他慌乱别开头,拜托太医产婆照顾好她,守在产房外。一等就是一夜。
热水不停端入房内,再端出一盆盆血水。
宋平邑熬了一夜,熬的眼眶通红,胡渣满脸,憔悴不堪。
平明时分,房内终于传来第一声微弱的啼哭。
太医提着药箱出门恭祝驸马:“祝贺驸马,弄瓦之喜、弄瓦之喜!”
宋平邑忙问成溋怎么样了。太医回答:“驸马放心,公主吉人天相,现在累极睡着了,没什么事。只是身体虚弱,日后要好好将养,调理饮食。只是小娘子非足月生产,孱弱异常,切记要格外、格外悉心养护!”宋平邑连连答是,叫下人将准备多时的礼金赏给太医。
他轻手轻脚走到成溋身边,母女二人都睡着。枕边的小女儿睡的正香,呼吸极弱,宋平邑不敢去抱,生怕碰碎了她。初生的孩子不好看,肌肤粉红,皱巴巴的,像只没毛的猴子,但是宋平邑却怎么看怎么顺眼,越看越觉得好看。
闭着的眉眼像成溋,好看;小鼻子,好看。连蜷着的拳脚也可爱。
宋平邑捏捏小手小脚,忍不住亲了一口女儿的脸蛋,感受到孩子的呼吸吐在自己脸上,可爱的心都化了。
宋平邑心想,我今后就是爹爹了,这是我和溋儿的孩子。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傻笑。他实在忍不住,还是抱起了孩子。
成溋一直醒着,但她不愿意睁眼。宋平邑守在身边抱孩子,不在乎屋里散不开的血腥气,反而小声叫下人放轻动作收拾屋子,换上瓜果香气,免得吵醒了公主孩子。
如果没有昨晚的宫变,如果没有府外的齐萋媛,他们该是多好的一家人啊。
一滴泪滑入云鬓,成溋侧过脸哭。
宋平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起绢布细细擦去她的眼泪,愧疚而温柔:“累了就睡吧,是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