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江景缓缓转过头去看楼照,却见他眼光躲闪,不肯与自己相望,甚至莽然上前两步,想阻止趴在地上那魂妖再次开口。
“慢着。”江景皱眉开口,拽住楼照臂膀止住他动作,侧过身子去看他脸色。楼照如梦初醒,向她露出苦苦一笑,目光仍死死盯着魂妖那笑得得意的唇。这让她生出一种错觉——若是自己刚才没有拦那么一下,只怕这魂妖便再无任何能出声的机会。
“该走了吧,外头……雨下大了,再不走免不了落得一身狼狈,快走吧……好不好?”楼照伸手来挽她,语气里是藏都藏不住的恳求和慌张。他十六年前在樊阳城干了什么事自己能不清楚?这魂妖说见过他,能有什么好事!
屋内其余三人目光皆齐齐看向楼照,他却只望着江景。
江景没甚么动作,没挣脱楼照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手臂攥出红印的手掌,大概是因为这双手的颤抖幅度实在骇人。她也没对李荷灯询问的眼神做出任何反应,只在魂妖悚然的笑声里一味沉默下来。
她总是惯着我的。楼照心乱如麻地想着,觑着江景看不出情绪的面庞,心中不知是焦急居多还是后悔占了上风,若是他能料到今日这般情况,若是他早将自己身世过往和盘托出……
自己的过往。
楼照在想到句话的瞬间却猛地呆滞下来,颤抖的手遽然卸力,心一寸一寸冷下来。
江景发现他这轻微的变化,犹豫几瞬还是点了头:“好,我们先……”
“小景,你恨妖怪吗?”魂妖又说起话来,这次语气伪善至极,不复刚才那般笑得疯癫:“怎么连身边站了个杀人嗜血的妖都没发现?”
一时寂静。
江景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转过头语气平静地对楼照说:“你先松开手。”
但她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动静,只好顶着楼照不可置信的目光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缓步走到魂妖面前,蹲下身子问道:“说清楚点。”
江景就这样一字一句地听着魂妖对呆立原地那人的揭露,说十六年前樊阳城陆家出事那天她在城中游荡,路径胡同时看见一小小人影从墙上翻下来,沾了满手满身的血,那孩子回头望她一眼就匆匆逃离,惊讶之余,她看清了孩童与此刻楼照如出一辙的眉眼和眼下痣。
魂妖愣了下继续晃晃悠悠向前走,及出了胡同口看见慌乱的人群,她才得知刚刚那墙就是陆府的院墙,刚刚那沐血孩童就是伤了陆老爷的他那亲生妖怪儿子。
本以为这只是件得听且听的小事,没想到还能在此时提出来最后恶心人一把,真是有趣。
魂妖不含好意的话语与樊阳城那神棍的回忆在此刻相连起,江景终于得知那日楼照异常神色究竟缘何而起。
“怎么样?”魂妖对江景说:“看样子你是一点都不知情呢,被骗了这么久,你……”
静静听完魂妖讲述,江景也不愿再理会这些冷嘲热讽,向李荷灯望去一眼,她便立刻知晓江景内心所想,丝毫不顾及魂妖这张仍在喋喋不休的嘴,故技重施从她背后捂住口鼻,制住其挣扎。
楼照想出声,但一张口发出的却只是无意义的支离破碎的音节。他想上前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江景情绪如何,但四肢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不仅是江景,连李荷灯都开始用那种带有审视和防备的眼神看他,简直让他无地自容。
玉炉中,银台上,香消烛灭。德妃渐渐没了气息。
一缕似烟如雾的魂气从德妃口中轻飘飘释出,李荷灯示意道:“这应该就是那魂妖真身了。”
江景默然点了点头,想最后再多看几眼自己母亲容貌,离得近了却发现这人的长睫似是仍在微微震颤。
“她还没死。”李荷灯的声音自上传来,惊得江景抬头望去一眼:“我刚才以内力倾注这副躯体之中,在其濒死时生生将那魂妖驱赶了出去,现在掌管这具身体的,是你真正的母亲。”
江景自李荷灯手中接过自己母亲。“但她也活不久了,这你清楚的吧?”
“嗯。”江景低声说:“我知道。能不能……让我单独和我母亲待一会儿?”
李荷灯倒是没多说什么,利落地转身推门就出了屋,楼照则呆滞伫立,似是还没从刚刚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还是李荷灯关门时那“嘭”的一声轻响将他从惶恐中堪堪拽回,他向屋内二人看去,最终还是顺从出门。
外面凄风苦雨,她的母亲终于在怀中睁开了眼。
只是经刚刚那窒息手段,母亲的喉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张口就有细线般的血从唇角留下,但她好像已然知足,轻轻地将手抚上江景脸侧。
屋外,雨过荷翻,花气碎杂,枝头桂花零落摇曳,落下满院糜烂香泥来。
江景出门时一眼就看到了沉默站在雨幕中的楼照。
她抬眼在四周看了看,见李荷灯找了处避雨的小亭,离楼照远远的,正抱刀垂目看景,看到江景出来才有了动作,得到她点头回应后先行离去。
楼照在看她。
江景一双眉被愁绪压得极低,院旁被他们打晕的侍从似有苏醒迹象,此地不宜久留,她投入漫天风雨中,与楼照擦肩而过,翻过高高院墙简直可以说是逃离般向外奔去。楼照一直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她,这使江景有些闷躁。
她只一个劲儿往前走,雨落形成的雾气几乎让她辨不清脚下路,眼前有些发晕,直到身后带着水凉的手牵住她臂膀,江景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走到了河边,眼瞧着就要堪堪踏入水中。
“你要……”楼照仅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就被江景倏地甩开手,他的声音好似一道闪电般打破了江景内心微妙的平静……不,那不是平静,只是江景在这短短半晌间经历了如此多事情后的麻木和防御。
魂妖一语道破楼照的身份时她麻木地听着,在屋中与自己母亲告别时她也只是静静地淌了满脸的泪。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远远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以至于楼照出声那瞬,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从内心传遍全身的悲痛难耐。
楼照被她的动作逼退两步,刚站稳身子眼前就闪过一道凌厉剑光,他垂目去看,与江景相识这几个月来一直护着自己的栖寿剑此刻正抵在他的右肩上。
江景的呼吸有些不稳,凭着心头愤怒下意识拔剑对峙,可看到楼照落寞神色时又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江景苦笑,酝酿长久才出声道:“刚刚那魂妖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这样骗了我这许多时日。”
楼照眉眼寂寂,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因江景终于愿与他对话一时惊喜,却在听全了她的问话后整个人又紧绷起来,不敢再向前一步:“……都是真的。”
“从现在开始。”江景闭眼长吸一口气:“我说什么你就答什么,再有一句谎话,你就有多远滚多远。”
这话说得如此决绝,可楼照懂人心,更是在这段日子里看透了江景的满身温柔坚定。她没在知晓自己身份那刻与他决裂,也没在他死皮赖脸追上来时杀他,只举着剑说出这句在楼照听来不痛不痒的威胁后让他说出真相。
江景心有恻隐,此事力有回天,在雨中对沉默对望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于是楼照乖乖点头,按捺住心中复燃的希望,看向江景被倾盆大雨映得格外清晰的脸庞,摆出一副认错的样子试探性向前走了一步,极其敏锐地捕捉到栖寿瞬间的回退。
这不太对劲,江景握紧手中剑,执着地将其横亘于自己和面前人之间,仿佛这样才能还她片刻理智:“你之前做过什么事我现在不问,我只问你,若不是今日意外,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楼照的一个“不”字囿于唇舌之间,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有过这个想法。”
“哈。”江景辨不明情绪地轻笑了声,又问:“当初你跟在我身边,有什么意图?”
“妖性本能,我当时见你身手非凡,起了歹心,想……夺你修为。”
那现在自己对你是什么心境?楼照焦急地等待着,怎么不问这个问题?这样他就能表露出自己的死心塌地,就能让江景明白他在这些时日里也变了许多。可江景没给他说好话的机会,铁了心要将今日对话发展成一场对楼照的审问。
“前段日子我回伏云山,”江景慢慢开口:“我回去那几天,你在山下都做了什么?”
这问得未免也太精准。楼照几乎要将自己下唇咬出了血:“那几日……我杀了个看不顺眼的练武人,吞了他的心,夺了他修为。”
右肩猛地一疼。
几个月前,江景还为他右肩受伤而忙上忙下悉心照料,天天替他上药,但现在,江景手中剑正正刺中他肩膀,但楼照倒是没感到有多痛,真正令他慌张的是执剑人明显的失望。
她生气了。楼照不知所措地看江景收剑入鞘,转身就走。
江景回头瞥了眼拖着伤口还想继续追上来的楼照,猛地回过身用剑鞘抵住他胸口:“这几日别出现在我面前,我现在看见你就心烦。”
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雨中响起,江景目光下寻至两人腰间碰触在一起的龙凤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当即一把扯下自己那块玉佩就向外扔去,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玉碎声传来,那凤佩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
其实江景在玉佩脱手那一瞬间就生了后悔之意,特别是楼照现在正用一种极其委屈的眼神看着她,雨滴扑了楼照满身,看不清他脸上蜿蜒而下的究竟是不是泪。
他哭了吗?江景离开时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