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镜自从中了镇神钉后,诸般祸事便一件接着一件堆上心头,害他多日来未有过好眠。不想今日在这集月潭宫之中,一沾枕榻,竟难得深睡,做了一场大梦。
他梦见在那片梨花雪海之中,秦恕答应了那话,带着宋桃和年幼的阿潭,三人一同去了极洲。
那极洲远得很,比南海琼洲还要往南,远到千万里渚山之外。自此以后,诸事总总,都与阿潭无关。陆洲上这湖就不叫东唐湖了,那掌湖的自然也不叫东唐君,是谁也无妨了,大约他是不爱锦鲤的,府前也必无那一岸桃花。李镜想着,世间既无此人,便无东海勾月殿前自己那一见情始;既无生此情,自己便心无所属,等到望天台较阵时,初逢卞湖神君,那才是真真的两情相悦了。
李镜于梦中痴想:“再好不过如此……再好不过如此!”一梦到此,遽然惊醒。
他见石房内烛火煌煌,床边摆着一个粗陶香具,一丝烟缕自香笼顶飘出,似白线倒悬着,又细又直。
李镜也不知是晨是昏了,只觉身心尚疲。他睁眼凝想着那梦境,许久才勉强起来,梳洗整齐,去跟秦恕问安。
入了石厅,老龙王正在下着独棋解局,他循声向李镜问:“小太子,睡得可安稳啊?”
李镜思及昨夜梦来,尚有些恍然,只勉强点头道:“还好,只做了好大一场梦。”便将那梦中情形说来。秦恕听完哈哈大笑,又道:“阿桃的事,于我心中也藏纳许久了,连阿潭也不曾告知。我当初若真带着她母子二人离去,现如今……如今……”他话说到此,神色颇怀想望,竟说不出如今该当如何。
正此时,忽有人入报,禀道:“赍信入东海的人回了。大太子带着四名从人,随后而来,约么一个时辰便到,已差人在南山东南廿里处相迎。”
秦恕连声呼好,向李镜说:“小太子,你哥哥可算来啦!我和你接迎去如何?”也不待李镜答应,牵起他手要去。
李镜听闻李奕将到,心头怦怦直跳不住。
当初他兄弟二人得令,为追寻四渎梭而出东海,自朝水城分别之后,李镜便因连番祸事而身陷囹圄,他心怕累及族兄,宁可叫卢绾带信入海,认了与东唐君同谋,将罪行与韶海撇清,今日一见,也不知长兄心里作何想,只怕难免那雷霆之怒。
李镜思及此处,心中惭惧,忙拉住秦恕说:“爷爷,我大哥此行不是为安生事来,不劳爷爷迎接。待我于宫门前告罪相候便是。”
秦恕听见此话,立现不豫之色道:“此事未有了结,又没个分晓,你何罪之有?不迎便不迎,你也不需跪候!”将手一甩,径自回座坐定。
李镜虽与秦恕有过几番深言,但还琢磨不透他性情,此时也不敢违拗,便随他回座。
怎料秦恕又似没事人一般,冷不丁问了句:“小太子,你哥哥订了姻娶不曾?”
这浑没来由一问,直把李镜问得一愣。他摇头答道:“不曾。”
秦恕又问:“因何未订呢?”
李镜他自幼由兄长教管,对李奕尊爱不下于亲父,心觉秦恕此问好奇怪,又不能不答,便道:“我兄长自成角之后,只一心为父亲帮理东海诸务,十分费心劳力。加之姻娶是重事,且我大哥为人清明,标格磊落,能上他心头的姑娘必非寻常家,是以未曾将姻娶之事草率订下罢。”
秦恕哼了一声,也不知作何所想,点头道:“是了,我倒也听人提过,说你哥哥一心只为族亲谋安荣,别无旁骛。”
李镜听这话有诃讥之意,不由皱起眉头,心想:“奇了,东唐不是好搬弄是非之人,这等闲话,谁又会到潜居的老龙王跟前说来?”待要细问,却见秦恕捧碗吃茶,神色颇不在意,像是信口带过的闲话。李镜见此,反而不好接续。
秦恕吃了茶,忽又开言道:“昨日我俩说过,我授计夺梭,你替我救人。小太子,这事你还记得么?”
李镜忙应道:“自然记得,我正等爷爷说来。”秦恕便道:“我差你回湖府去办一件事,只要这件事办成,我保你计可得售,我的人也大约能救成了。”
李镜瞠目看着秦恕,失惊道:“爷爷要救的人竟在湖府之中?”秦恕道:“正是。”李镜问:“是甚么人来?”秦恕道:“倘若真能救成,你自然知道这人是谁;倘或救不成,我也不怪你,只是在这之前,你无须知其身份,也不要多问。”
李镜听他如此说,暗自忖道:“他特意给我说了东塘的旧事,这要救的人莫不宋桃么?可宋桃又因何会困于湖府之中?”李镜心知事不寻常,料定此行归府,必有多番牵连。又道:“我不问人可以,但我回府要办甚么事,爷爷须得告诉我细情罢?”
秦恕道:“自然要告诉你。”又朝门外唤了声“阿乙”。
话音刚落,就闻门外笃笃声响,有一老妇挟杖而进。那妇人身形瘦削,面容颓老,眉目却犹存一丝冷艳之色。她往秦恕身前一立,腰背挺得如竹般直。
李镜观其外貌,便知她年岁修为不浅,想起那梨花雪海幻象之中,宋桃口中曾提过阿甲、阿乙两名从人,李镜更认定此事与宋桃有关,心想:“爷爷既把宋桃的人收在座下了,这里有个阿乙,岂不该还有个阿甲么?”正寻想间,就听见秦恕发问:“东西可备好了么?”
阿乙应了一声“好了”,立从袖中摸出两件物品来:一件是半掌大的银块儿,另一件是指头大的粉白珠子。
秦恕先将那银方块子拿来,递给李镜说:“我要你做的事,便是将这银盒送进湖府,当面亲手交给阿潭。”李镜递出双手,将东西捧接入掌中。
只见那银盒四面光洁平整,无花无饰,边角圆滑溜手,接合的一丝缝隙也无。虽叫盒,却不似盒,竟似拿刀削成的整块银砖,也不知如何能开启。
李镜将那物稍掂了掂,不解道:“就只这一件事么?”
秦恕点头应是:“就只这一件事,你送到了便成。”又指那银方子说:“阿潭入不入彀,人救不救得了,全仰仗它。这事你务必得办妥了。”李镜谨慎应好,他不知此物内里有甚么乾坤,不敢怠慢,便仔细收入怀中。
秦恕又从阿乙手中拿起另一枚白珠,放在自己掌中,说道:“待会你哥哥来,我猜你是要去游说他与你合计夺回四渎梭的,你将此物取去给你哥哥罢。”
李镜瞧了一眼,却不伸手去接,疑道:“这又是甚么?”
秦恕道:“阿潭虑事周密,你们若要设一个假宝地引他入彀,必然不成,你们不妨就去那真宝地。”说着,用力捏碎白珠,又徐徐张开手掌。只见珠粉于秦恕手心飘旋而起,浮凝成一只粉蛾,银光熠熠地掌中盘旋飞舞。此阵材李镜见伏廷使过,知是可作寻路牵引之用,惊道:“爷爷意思是,此物已记有天吴藏地所在?”
秦恕点了点头,五指一合,又将那粉蛾拈做白珠子,交到李镜手中:“待会你将此物交与你大哥,让他克期伏兵在所记之地,必能夺得回四渎梭。只是你万勿告诉你大哥,此计由我授手。你哥哥性子审慎,未必同你一样相信我。若他因疑滞事,恐害此计不成。”
李镜手握珠子寻想片刻,忽摇头道:“这事我不愿瞒骗我大哥。”
秦恕不料他在此节上拘泥,微微哂笑:“你身上那些祸事,本来不是你所为,你为大局不也全担着么?这难道就不是瞒骗你大哥?”李镜道:“这不一样。我担事隐瞒,是怕连累大哥,此乃不得已而为之;今日请大哥来,是要兄弟相帮,我若为此瞒事,便是可不为而为之。”
秦恕沉沉地“唔”了一声,好似认同,又好似不屑。
李镜怕他顾虑,忙解释道:“爷爷,我兄弟二人最是亲厚,且我哥哥机静惠敏,又极明事理,我只消把事情说道明白,他必不会对你有疑误。”
秦恕冷笑道:“他纵对我有疑误,我也不拘。怕只怕我与阿潭深有渊缘,他若知道此计由我授手,对你也同生猜忌。计不成是其次,到时害你兄弟阋墙,反而不美。你既拿定了主意,我也不好教你行非本怀之事,告与不告,你自己主张罢。”
话刚说完,便有来人进报,东海李奕请谒。秦恕即挥退阿乙,急命召进。
不到片刻,一位老奴便领了人至门外,李奕携四名随侍同来,只见他一身暗金云海服,束南玉紫金冠,腰坠一对转花透雕玉珠,锦仪秀整,威蕤逼人。
李奕令四名从人在室外候立,自己独身进了屋。他直造秦恕跟前,执手长揖道:“下辈东海李奕,久慕老龙王大德,自打七弟百日宴上拜别,未有机缘访会,今得老龙王赍书来请,实乃下辈之大幸。曾闻老龙王轻易不受外人纳拜,下辈不敢造次,在此叩问金安则个。”
他是东海长子,本就不必给地水司掌的淮水龙王行礼,此时只说着觌见上辈的谦词,既不失了礼面,也不落了规矩。秦恕闻言大笑,洪声道:“大太子真真才智明/慧,会事得体。忙忙地来这么一趟,连我甚么脾性喜好,都早早理会得了?好,好!”
李奕笑道:“久闻隆名,自然就晓得了。父亲时常与我提起,说老龙王盛年时常随天帝左右,掌云阆六军,临阵决机,屡立奇功。乃众仙所不能及。若非明灯宴后决意归隐淮水,如今合该位极四海了。”
秦恕沉声道:“旧事何堪提说?徒惹人笑话罢。大太子,请坐!”他此言说出,也未待李奕入座,却先转向李镜笑道:“小太子,你这哥哥果然机敏,无怪阿潭当初算他不下。”
李奕闻言,倏然笑意微凝。
李镜也扎实吃了一惊,忽想起昨日秦恕问借银水剑时,大约说了一句:“阿潭当初大的算不下来,才换个小的。”李镜原不懂这话中意思,今时又被秦恕暗话一提,瞬间将往日李奕、东唐君两人种种前事串贯起来,顷刻把这缘由想透了。
李镜心里明镜似的,忖道:“难道爷爷是要告我知道,东唐当初与大哥走得近,处处对大哥极好,讨他欢喜,本是想以‘三离阵’取借大哥的玄水珠,却因大哥为人审慎,又颇熟阵法,怕被识破,才为此作罢?他算不下大哥,却恰逢我被托付到湖府休养,才拿我代替……”他越想越觉此事有影,若东唐君早怀歹心,故意亲近他俩兄弟,昔日情分里必然更多欺瞒。李镜思及此处,心中又怕又恨,待要细问秦恕,又知秦恕如此迂缓相告,纵使明问了他也必不会直说。
李奕也不知有甚思量,听见这话,便不告坐了。秦恕问他:“怎么,大太子不愿入座么?”
李奕淡声回道:“下辈家中祸事连连,原不能离府,只因老龙王万里来请,不敢不赴。如今诸务还待回去主持料理,下辈恐不能久留,故此拒座,万望老龙王原宥海涵。”
李镜听李奕话中掺怒,唯恐话说下去,两方难堪,忙立身起来向秦恕一揖,抢道:“秦爷爷,我与大哥有要事商量,想借个地方说话,请你允准。”秦恕冷冷一哂道:“我若不允,你们便不说了么?说便说去罢。”
李镜连忙谢下,与李奕相携辞出石室。
门外有四名青衣行人和一名布衣老奴候立着。那老奴见二人出,拢着袖口就迎上前说:“家主已命老身在滴水厅备下筵席,以招待二位。大太子、七太子这边请罢。”
李奕一按手,冷声道:“不必了,我和七弟到外头说两句话,说完便走。”
那老奴犹未答言,秦恕声音已从石室幽幽传出:“大太子,既然是说两句话,在外头说和在里头说又有何不一样?别是嫌我这荒宫冷地,食粗酒薄了罢。”
这话明面是留人,背里却是防着出了潭宫李奕会将人挟持而走。
这南山水系属西海掌治,东西两海又素有嫌隙,李奕见老龙王帮护李镜之意犹甚,便知不能强横行事,只得笑道:“既承老龙王盛情,敢不奉命?下辈这便拜领了。有劳引路。”即带了四名青衣随侍,跟着老奴去了。
这潭宫廊道是沿着地下河道筑起,每隔一丈,两壁便设一座含烛石兽灯。廊道岔处极多,七拐八转,盘根错节,直深入岩山石体之中。
四人行了片刻,渐闻落水声嘈嘈切切,好似滂沱大雨,或轻或重,缓急不定。待行至石道尽头,忽见两片巨岩相互依偎,参天并立,竟高不见顶,只有一线天光从高处漏出,照落在眼前一个石洞口前,四周并有十数段飞流倾泼而下,淅沥沥尽打在洞壁上,犹如掷琼断珠,纷乱四溅。
李奕令四名从人在外等候,让老奴接引自己与李镜入内。
三人走过一小段甬道,方入到滴水厅中。眼前先见厅面一座四扇屏风,拐将过去一瞧,厅内四面空壁,无有一处门窗漏孔,外头水声竟一星儿也听不见了。洞屋内不事装饰,只在石厅正中放着一张大桌,靠椅数把,再无别物。桌上摆着缥瓷素碗,乃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