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唐君伸手将李镜牵住,又去探他眉心,要试那镇神钉的伤处好坏。
李镜因那拂玉玲珑之事,耿耿在怀,便任他探去,只觉一股热意自眉尖冲至风府穴,盘在颈后逡巡片刻,又忽地一散,似春风拂面般浸得人浑身泛暖,极是舒泰。
李镜不解道:“你跟玉宇天君明明是一道的,我身上的镇神钉你为甚么要费周章去取?”东唐君道:“我本意并不是要伤你。”
李镜听见此言,更加愤恨难当,一反手攥着他说:“你却骗我!自打我来湖府,跟你问朝生行踪,你就在骗我……你到底还骗我多少事?”东唐君说:“小太子,如今你问一句,我便答一句。只要你问到的,我绝不骗你,好么?”李镜颤声道:“现在你再说甚么,我都不信你了。”
东唐君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好,那往后你就都别要信我了。”说着将身一探,就往李镜唇上亲来。
李镜心如陷在泥沼,见东唐君靠近,恶火顿生,一手捉住他襟口往前撞去。这力使得极猛,东唐君防他不住,整个人被掼在榻上。李镜横肘架在他项上,似用了浑身力气将人制住,切齿怒道:“你若是要收四海,亡我族类,我与你势难两立,不共戴天!”
东唐君见他银牙紧咬,眼角泛红,心中一怜,拿手勾住李镜下颔,贴上去道:“小太子,等这事完了,你未必记得自己跟我势难两立,不共戴天。”
李镜被这话震得猛一瑟缩,耳际嗡响,心中似被甚么翻搅开来了,空荡荡一片,他看着东唐君满目笑意,深邃莫测,更觉喉头发涩,低声道:“你胡说甚么?”
正此时,忽闻外头有人进来报话,被莲子唤住了。
李镜听此动响,分了心神,被东唐君一手扣住后颈,抬身吻了上来。李镜一急,支身往后便躲,东唐君哪里肯他,横手一伸,拦腰将人抱住,顺着劲儿用里一侧,便将人翻倒压在身下。李镜痛得闷哼一声,还强挣要起来,东唐君一手捞住两腕擒过头顶。二人胸膛贴着胸膛,肩抵着肩,李镜被桎梏得不可动弹,只心怕他还要行别事,似被擒在樊笼里的小兽般,眸光锋锐又惶恐。
哪知东唐君却不动作,他凝目看着在李镜,却是凝神听着外头说话。待得外头那人去了,他才忽然低头亲了李镜一口,松开人,抽身便去。李镜不知所以,急翻起来,一把拽住他道:“别走!出了甚么事,你要到哪里去?”东唐君被他一拽,顺势反握住李镜的手腕,往身前一带。李镜全无防备,一下被他牵进怀里。
东唐君笑了一笑,对他说:“我去见一个许久不曾见的人。小太子要不要一起去?”
李镜听他温言柔话,不由一怔,皱眉问:“去见谁?”东唐君道:“淮水龙王。”李镜不知事出何因,更不知他见淮水龙王有甚打算,奇道:“你让我去么?”
东唐君笑道:“我说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待,你喜欢怎样,我就都依你,一点儿不变。你想去,我自然让你去。”李镜忽地不则声了。东唐君见他缄口,又将他手拢在掌中,问道:“好么?”
李镜万般难耐,却又无奈,凉声道:“你别说像以前、不像以前的话了,你若不起这事,你我本就一如既往,事已至此,就像不了以前。你白说这些空话,又有甚么意思?”便别开脸去,似捺了许多心绪在胸怀。
东唐君与他心念不同,只觉那一句“像不了以前”有万千深意,不由一叹,沉声道:“是,像不了以前……”言讫,不再接续此话。他把莲子唤了进来,吩咐她将刚才来人的话,告与银锦知道,自己牵着李镜便往外走,竟似旧时觅到一个好去处,满心欢喜要带人去看一样,还就那语气说着:“阿镜,走罢。”
二人出了东唐湖府,就往淮水所在的西北方向去。
淮水源起朔方兰詹,过灵修山西北余脉,横跨西酆,从西南入海。其周里云雨布施,都由西别海巡核。东、西两海素来有些嫌隙,也不甚往来,李镜旧时免与张苍的人碰面,甚少来这一带。
这淮水除了灵修山外,还途径一处大山余脉。那山脉虽位于北地,却唤做南山。东唐君此行不曾到淮水龙宫,却领着李镜到了南山一处深林里头。
二人见到石林溪道,便住了云头下地,逆着溪流方向往林中徒步而走。
李镜大惑不解,问道:“你说要见淮水龙王,龙宫不是在大川下游么?”
东唐君且行且答道:“是,但我要见的不是如今的淮水龙王秦盛,是他父亲秦恕。”
李镜忽然记起来:东唐君在淮水长大,自幼便托养在老龙王秦恕身边。李镜听过外头一些谣言,说东唐君是天帝与鲤精之子,生来有半身仙骨,但因天后心有芥蒂,不肯收在上霄,也未授仙箓,只将其下放到淮水养着。幸得淮水老龙王照拂,待他亲如己出,又将都江下游的东唐湖指给他做掌守,他在周里施好应求有千余年,立有功德声名,才得天帝敕封了如今的东唐神君。
李镜对东唐君自小爱念甚重,只认定他有千万般好,对这些澜语流言从未深究。加之东唐君从不说自己身世旧事,李镜知是禁地,也半句不曾多问,只知一些,不知一些。
二人行了有两里的路,不知到得哪处,隐约有瀑响入耳,既似狂雨穿林打叶,又如平川万马奔腾,只闻其声也知气势非凡。东唐君脚步不停,循声拨叶往前,李镜跟上去问:“这是南山的甚么地方?”
东唐君回头挽了他一把,说道:“不远处的山瀑下,有个百丈深潭,唤做集月潭。淮水老龙王百年前就潜居在那里。”
又行半里,果见黑石崖山上有落水瀑布,仿佛白练高悬,撼声似滚雷,叠浪如堆雪,四下里珠粉飞扬。远远看着,雾濛濛的一片,被日光一照,华彩顿生,仿佛星河倒灌了一般。
二人到了集月潭前辟水而入,见潭底一座潜水石宫嵌在崖壁之内。门是云岩刻造,两边各立了一个镇潭门兽,东唐君唤了一声,有两小童出来相迎,将二人接了进去。
一进潭洞,就见偌大一个地宫,四壁垂挂水帘,穹顶嵌着夜火明珠,两个小童走在前面秉烛引路。穿过地宫,豁然见一地下河,沿河建有迂回曲折的畔水回廊,云母铺地,雕石砌栏。四人一路往里,走到个客堂前方才停下。
小童把火烛放到门壁旁一个石兽口中含着,低头与东唐君道:“老龙王等候多时了,神君请罢。”
李镜不知此行是好是歹,心中惴惴,不禁朝东唐君一望。怎料东唐君也正看着他,二人四目相顾,心中各有动容,却又难以言表。东唐君慢慢贴近来,将李镜的手牵住,极平静地道一句:“来罢。”推门而进。
这石堂之内,四壁空立,只面门处有一座八折镂雕木屏风。屏前陈椅旧几,陶瓶素花,摆置得十分简朴清雅,屋顶四角各悬着一角兽木棱,每个棱上却都燃着一塔上品天骨香。
二人转至屏后,就见堂中坐了位白发苍髯的耄耋老翁,双目微闭,似不能视物,却是容色肃正,姿态雄武,身上仅着一件暗青布长衫,却如洪钟镇宝楼,有八面威仪。他听见动响,便笑了一声,这一笑如潜龙低吟,入耳回响,跟着便问:“是阿潭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