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来得突然,四座客都给来人阵势惊住,李镜更心下訇然。
东韶海和西别海素有嫌隙,但自天帝将四渎梭下赐后,千百年下来,各不逾越,张苍今日气焰张狂,提剑闯宴,就说要拿人,哪里得了?李镜既惊又怒,阔步走至堂中,就要与他打话,东唐君从后一手把他拽住。
李镜攒眉与他相看,神色甚是急切。
东唐君微微摇一摇头,说:“你镇神钉在身,不可妄动,且稍安勿躁。”便将李镜往身后一拦,自己倒走了上前,与张苍道:“大太子,你不问缘由便拿刀动枪,闯我府上拿人,此举未免辱我太甚。”
张苍哈哈的嚎笑数声,也不拿睁眼看他,叫道:“我西海洲做事,要跟你一个司水神君说甚么缘由?”说罢,双目往四下里一巡,捕着了李镜,便死死钉在他身上,大手一扬:,叫令:“来人,给我将李镜拿下!”
一言既毕,十数人闻声而上。
东唐君震声喝住:“住着!这位是东海太子,岂是尔等说拿就能拿?你有九天所授的拘押文书,有还是没有?” 众军听言,一时不敢妄动,又看张苍。
张苍斜乜着东唐君说:“西海的授令文书,轮不到给你一个司水神君见示。即便没有,难道我西海拿人,你敢拦?”
东唐君道:“我怎不敢拦?”说着,执手望天一敬,凛声道:“我本君受九天敕封,执掌东唐湖泽;于公,我辖界内凡有闯事害祸之主,尚能先讨杀,再奏九天;于私,你擅闯我府宅,生风寻衅,我怎不敢拦?统统给我退下!”说时单臂一振,罡风破袖而出,激得那一声“退下”响遏行云。
眼见楼前三百银军,被他声威一慑,倒头退开两步。张苍见势,一声吼住:“谁敢退!”
一时之间,两相争持不下,顷刻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张苍来时已经作了打算,要拿这东海小儿,需得花一番功夫。他踏上前一步,说:“淮水老龙王,曾是我西海属下,我看他面目,已稍给你这东唐神君几分薄面。神君别闹难看了。”
东唐君微微笑道:“你带人闯我湖府,乱我桃水宴席,这难道不难看?”
张苍见他语带嘲意,很是不耐烦听,把手一拨,粗声嚷道:“我不跟你在这啰唣!我今日非拿李镜不可。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人你交不交我?”
东唐君说:“你众目睽睽之下,强拿我的座上宾,总得有个因由。”
张苍切齿笑道:“好,你要听因由是么?我今日就当众人之面,给你说说你东海小儿的所作所为。”说罢,手一转,直直戟指向李镜,威声道:“此子为夺我西海四渎梭,杀了我四弟张邃!这样的罪由,够不够我拿他?”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李镜头顶更似一道惊雷劈下,浑身大大一震。
这欲加之罪,天降而来。只激得一股怒气冲上李镜心胸!他夺步上前,怒道:“你胡说八道!我不曾杀过张邃!”
东唐君闻言,已知事大,如今情态,是断不可草率言语的,免得落了机彀。他忙在李镜臂上一握,示意他先别说话。李镜忽受此冤屈,既气又怒,正急欲争辩,教东唐君一捺,方才生生忍住。
张苍将二人情态瞧在眼中,冷笑道:“看来东唐君是执意要包庇这七太子,与我西海作对了?”
东唐君目色微寒,接口道:“你既在我府上,陈告李镜杀命,我是不能听你一面之辞,便轻易定夺了。你且说说看,此事来龙去脉怎么讲?”
张苍便说:“四渎梭每年需由各海定派军士,携往九天易水都司,定时验看。三日前,我四弟带着三百银甲军,携四渎梭出海时被杀,杀人者用得武器,便是银水剑。”
东唐君:“如何确知是银水剑?”
张苍道:“众人皆知银水剑所伤之处,血口奇异,触水如千刀入骨,疼痛难当,此痛只有东海的‘楼鱼骨殖丹’可解。这银水剑,世间只有两把,本来是上霄安则公主所藏,后来在珍宝宴上,转落到东唐君手中了。东唐君将这两口银水宝剑,分赠给了谁人?我想在座众位仙家都知道。东唐君,你可要自己说说?”
东唐君脸色微沉,答道:“一口赠了东海大太子李奕,另一口在七太子李镜手里。”
张苍哈哈一笑,又问:“那银水剑可还在这二人手里么?”
听到这里,李镜急忙申辩:“我在半月之前,遭了妖道所害,法力被镇神钉所封。如今尚且是凡俗之身,就算有银水剑在手,我也杀不了带着银甲军的张邃。”
张苍冷冷一笑,瞧着他说:“你说你半月前,被镇神钉封锁法力?那我问你,锦临别云潭的罗溪,他不日前曾被你银水剑所伤,你作何解释?”
此问一出,李镜便怔了,半晌才低声说:“当时我将银水剑借给同行的人御敌,伤罗溪的人,并不是我。”这话说来,竟似极了推脱之辞,但若要细讲中间情由,怕且一时也辩不清了。
卢绾一直在席旁观望,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列澄清道:“七太子说的是实情!当时我与他同行,向他借银水剑的是我,确实是我伤的罗溪。”
东唐君闻言,眉头微微微一蹙,侧目责看卢绾一眼。
张苍见一个无干人等出来碍事,铁眉不由一皱,洪声对卢绾说:“你是个甚么人物?出来就担责认罪,替人开脱!难说你不是跟他们沆瀣一气,帮着砌词狡赖。”
一句话摁上头来,卢绾便知不好。
他虽有镇天宝之能,但实际并无九天的正文封箓,算不得营职,加之长年在灵修山修为,识得他的人也不多。张苍这话一说,他这么冒出来,倒真似是给李镜顶罪的,确实难以教人信服了。
此时,一个声音从席间传出:“他不是甚么人物,佐证不得力。大太子看看我可以么?”
众人循声一看,就见青元天君从席间走了出来,扇子一展,淡淡道:“在下九天长生境青元天君是也。”
张苍方才只顾讨要李镜,也未曾留意四座宾客,贸然见一青衫走出,当即认出了他来,神色缓了一缓,却皮笑肉不笑的说:“怎的,青元天君也有空来赴这种闲宴啊?”
那青元天君瞧他一眼,不接这话,继续主张道:“若按七太子陈述,他不久之前,遭了镇神钉所害,灵脉封锁,法力尽失。而这镇神钉入骨生根,其钉根植于骨中,五日可生半寸,我只要验看一下钉根在骨中深浅几许,就能确切知道,七太子何时中的镇神钉。只要与张邃遭害的时辰一核对,就清知道这杀人者是不是七太子。”
张苍道:“这事只关联东西两海,不劳仙君出面执证。即便当堂验证,用银水剑杀人的不是他,他哥哥李奕也是嫌凶,难说他不是从犯。我拿了这李镜回去,自然会查个明白。”
李镜一听要栽哥哥头上,赫然大怒道:“我大哥光明坦荡,嵚崎历落,从不行歹事。你这是明火执仗,就要栽赃我兄弟二人!”张苍截口道:“我若是栽赃,你倒让你哥哥出来,当堂对质,以正视听!”
李镜被这话顶得一愣,登时没了言语。
那李奕如今音信杳无,去哪里找得他来对质?倘或今日大哥不能现身,这一连串祸事,全都得栽在自家头上。一思及此,李镜更心慌意急,不免乱作一团,低声沉吟:“我……我如今尚不知我大哥去处。”他自己说出此话,也觉底气不足,越发茫然。
张苍目色沉了沉,意味不明的盯着李镜,冷冷道:“他是有意藏匿,还是真不知去向?”
东唐君见他咄咄逼人,朗然夺声道:“大太子,还请适可而止罢。这张邃被杀,矛头却直指向东海,李奕又行踪不明,难说他这银水剑不是被图谋不轨的人夺了去,栽赃嫁祸。”
张苍嗤笑一声,眯眼瞟着东唐君说:“东唐神君,你果然跟李家兄弟交好?这偏私之心,真真是昭然若揭!我不说事由,你不让我拿人,我说了,你又判作嫁祸。你这样不公不正,拦词抵辨,到底甚么意思?横竖这东海家的就是通身清白呗?”
东唐君道:“佐证未全,西太子就急要论罪拿人,未免太也专横!此事曲折蹊跷,最好按下细查。否则,不仅坏了两海公谊,西海四渎梭也不知去向,四太子张邃更是死得不明不白。我想这断不是你所愿罢?”
张苍见他把调儿吊高,更不吃这话。只把大手一挥,高声叫道:“这事可查,但李镜必须先交由我来发落!”东唐君心知人落他们手里,必要遭罪,哪肯就放?冷冷道:“那且看看要不要得去了。”
李镜在旁听着,见这张苍一通胡拉乱扯,声势汹汹,是非得诬攀上东海的姿态,他暗自思量:“如此对峙,难免两头僵持不下。西海失了四渎梭,又添了人命,不会善罢甘休的。怕只怕这事后头牵连广大,并不止这一绺。”
越往深想,越觉水深难测,极不愿东唐君搅合进来。他当即立定心意,上前把东唐君的手一握,说道:“东唐,你听我说。”
东唐君被他一拽,侧目朝李镜一望。他正与张苍周旋之际,此间眉目肃然,犹带愠色,李镜不曾见过他这样的情态,想到他竭力帮护自己,不觉眸色一柔,低声劝住:“这事深浅不知,你是局外人,且别涉进来。加之这张苍在你辖界发难,你三推四阻,到底开罪他,我不愿教你为难。我随他们去一趟罢,西海不敢拿我怎样的。”
东唐君闻言,神色乍变,一双眼目如冰森寒,直望着李镜,其中意味沉浊难明。他口唇微启,似要再说甚么,李镜又在他手背重重一按,微微摇头道:“不消说了。没事的。”便趋前两步,走到张苍跟前说:“我跟你走一遭。”
他说着,从容而立,倔然与张苍对看着,只待他上前捕拿。
张苍见他顺意,眯眼盯着他半晌,洪声喝令:“拿下!”
一声令下,便有两名银甲兵上前,各出一手,扣李镜肩上,又抄住他手腕,往背后一剪。李镜镇神钉未解,还是凡人身骨,立时痛得脸色煞白,却自忍得一声不吭。
东唐君站在一旁,默然看着。旁边青元天君见得,反倒上前,横扇拦住:“且慢。”
张苍斜睨青元天君一眼,说:“四海之事,莫不是九天上仙也要管?”青元天君笑了一笑,说:“旁的闲事,我是不管的。可刚才说了,这七太子被镇神钉伤了,在下是受东唐君之托,前来给它疗愈伤情的。”
张苍不耐烦听,说道:“那又如何,与我甚么相干?”
青元天君说:“我受了东唐君一份重礼,若镇神钉却没取成,在下岂不担个言而无信、背信弃诺的名声?你要拿人,是你的事,但不能让我白跑一趟,还碍了我的名声。”
张苍念他是九天仙家,高低得让个三分,便忍着躁意说:“你说下这话,是想怎样?痛快点儿说,别在这拐弯抹角的,真费话。”
青元天君笑了笑,说:“人你照拿,我的事也照办。你只需给出半日,让在下替七太子取下镇神钉就行。”张苍道:“我要不答应呢?”
青元天君展了扇子徐徐摇着,一副云淡风轻之态说:“大太子,你日后倘或有问方取药的时候,难保不来求我。今日看我面目,行个小方便,别把事情做尽了,且算了小欠你一桩人情;来日你有求而来,我也愿意见你。”
这若就事而论,他张苍带人闯宴闹事,本就恃势凌人,不大占理;如今青元天君说留一留李镜半日,就已经是让一步了,按理说,张苍明面上也得让个半步,才不至于双方太难看。
张苍沉脸寻思:“看来这半日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了。”只好答应:“得了,我也不差这半日,就依你说的办罢。可我有一个条件,镇神钉可以取,只能在这里当堂就取。”
青元天君道:“那不行。难道要七太子当众目睽睽之下,宽衣解带?大太子这也太折辱人了。”
张苍闻言,振声骂道:“说要取镇神钉的是你,我让你取,怎么又要宽衣解带,说我当众折辱他?”青元天君坦然道:“这镇神钉就得这么个取法。”
张苍是粗莽耿直的性子,最不爱与人饶舌斗口,也不想诸多计较周旋,忒也麻烦了,连连摆手妥协:“屁事真多,得了!你带人到内堂中去,我领人在外头守着一圈,这总行了罢?只有一件事没得商量,在我将李镜柙走之前,这楼中的人一个不能少,全得待在这儿。以防你们趁乱之下,偷龙转凤,将人换走,我没地说理去。”
青元天君转向东唐君一看,问询道:“湖君意下如何?”
东唐君微微颔首:“多谢天君执言,就这么办罢。”说着,转身走回主位。
这桃水宴席遭此一乱,赴宴而来的百仙也没得兴致了,又得知四海出了此等大事,都是沸沸扬扬。东唐君立在丹墀之上,清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