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儿长大嫁人之后,受畜生欺负的事在村里传开,那些声音就变了:
“嗐,都说娘家没本事,嫁过去是要受欺负的!”
“那也难怪了,这家小女儿的爹是这个模样,怎么被欺负都是没办法的。”
“真可怜哪……”
“我家那死男人虽然好吃懒做吃喝嫖赌,但好歹人是健全的,每晚有他在边上躺着,睡着踏实!日后闺女出嫁了,受到委屈也敢回来说啊……”
……
窸窸窣窣的,怎么也没完没了。
可他无处声讨、无处辩驳,无法不忍受。
后来他觉得大概是自己的幻觉,为什么几十年了,每回来到院子里都会听到伴着这些话的脚步声呢?哪怕是夜深人静时他来院中透气,耳边也不断缠绕着,直到人快死了才明白,原来很多时候都是自己骂自己。
这样悲哀的人生,饱受折磨几十年,如果一切意外都没发生,他临死之时怎么也算个“无用的好人”,可是仅仅几日,他长久的忍耐和安分带来的一些美好品质就全然消失了。
太不值当了。
但他的人生又有哪些值得呢?
叶米拿着这把刀,手掌感到一种和刀把粘连的粗糙黏腻。她这时候有些难得的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好好地、详细地问过了那几人的情况,而不是敷衍了事,急着赶路。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万情贞和谢珍珠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和自己一样的不确定的决心。
书灵:“……确定这样?”
螃蟹精:“嗯!”
“可是……好吧,不能再犹豫了,不然简直没完没了。”
“反正怎么都选不出来,就这样吧。”谢珍珠苦笑一声,“叶米和胡大哥还在等我们呢。”
万情贞深呼一口气:“好!”
他将手搭上箱盖的一角,没有太多的用力,大概是因为少了完全的决心,在这最后的关头,胡和烈还在犹豫着,脸色严肃,眼里有许多复杂,他微微闭上眼摇了摇头,似在劝说自己,而后慢慢地将盖子往下推。
嘎登。
箱体和箱盖发出契合的欢呼,叶米神色平常地收回手,心中是事已至此的坦然,她站在边上,一动不动地、只缓缓呼吸着,在等一个结果。
紫檀方箱发出明晃晃的光芒,并不刺眼,照得整个小亭子像罩住萤火虫的笼子,叶米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又见箱子上飘起来两个墨色的字:【缘由】。
叶米:……
搞什么,好不容易做了选择还要回答为什么啊?那若是选对了但答错了,这题要怎么算?
心里这般腹诽着,还是配合地回答道:“一念之错造就人间地狱,错的是这一念,是说人人都会犯错,就算是活了几十年的好人,也会有犯错的可能;苍生何罪,被杀的村民是苍生,但张甲李老太李家女儿甚至李老头也是苍生。”
“他们不是无罪,只是都有犯罪的合理原因,不得不让人在可恨之余有同情;罪无可追,张甲虽欺辱李家女儿,但已付出年轻的性命;李家老太虽杀了张甲,但也投案自首被砍下头颅;李老头杀人并非无缘无故,出于他长期扭曲的内心和为妻女报仇,自杀了结也难抵大错特错、罪孽深重,不过……”
“我们仔细想了想,从古至今,作恶无数的人多了去了,大多还是能入轮回的,”谢珍珠和万情贞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他并不是那种生来就坏的恶种,无法超度,一个人只要有良知、有良心,便能放下屠刀。”
“是啊。”万情贞应和道,“像那些战场上的士兵,杀人无数;朝廷上的官员,贪赃枉法;更别提坐在龙椅上的帝王,一言能抵万条性命……也没见他们入不了轮回。只不过是用几生几世来受苦还债罢了……”
“别以为我会这么蠢地掉入你们的陷阱,”胡和烈抱着胸,冷哼一声,“小爷我见多识广,这些人性小恶还不足你们神仙挂齿,现在单拎出来给我们出题,又搞什么找出罪魁祸首不入轮回的说法,是不是想小事化大,故意坑妖啊?”
“这老头是可怜又可恨,”胡和烈扯了扯嘴角,“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人道每年要投入多少恶鬼、债主转世来惩罚那些凡人,他这样事出有因的杀人,顶多赎个几辈子的罪,谁知道……”
“他这辈子杀的人不是前世欠他的人呢?”叶米微笑浅浅,带着嘲讽,“毕竟天道好轮回,你们就爱玩前因后果这一套,不是吗?”
紫檀方箱的光芒微微凝滞,忽地散发出更刺眼的光线,逼得妖睁不开眼睛,这光如同实物一般,好似能穿透肉身甚至时空,几乎无处可挡。直到它渐渐地散去、暗淡下来,叶米才睁开眼睛,还是那个小亭子,边上却多了三只妖。
“叶米!还有胡大哥!”谢珍珠最先做出反应,兴奋地跳了起来,和万情贞拍了下手,“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答对了!”
“呜呜呜猫大人、胡大哥,我和谢珍珠好苦啊。”万情贞笑意藏不住的脸上做出哭哭啼啼的表情,“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一路上来有多心惊胆战!太吓人了呜呜呜!”
胡和烈心里也高兴,面上嫌弃道:“行了行了,不就爬个山遇几个人,有这么夸张吗?”
叶米见他们几妖都没事,精神状态瞧着也不错,松了口气道:“大家都辛苦了,天快亮了,我们下山吧。”
“好嘞。”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没有比现在更适用的时候了,不只是身体上的放松,如今是过了难关又团聚,几妖的心里也很畅快,光是想到同伴在边上,就有稳稳的安心和雀跃。
他们不快不慢地往下走着,天色在几瞬之间转了微微的明亮,侧头望去,旭日露了圆圆一角,已经照透了半边天的云彩,天亮了。
忽然听见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平添了几分生气,不知是本来就有、他们一直没听见,还是现在冒出来的。
不管如何,先继续往下走着,快到山脚的时候又瞧见路边上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似乎是在休息,他衣着朴素,背上背着背篓,见到彼此,大家伙都愣了愣。
“这么早啊。”短暂的尴尬过后,男人先朝这几个年轻人打招呼,“瞧你们都面生,不像是我们村里人。”
说实话几妖都有些后遗症了,警惕地点了点头,叶米说:“嗯,我们是外地来的。”
男人热情地回应:“噢噢……难怪。”
万情贞打量他:“大哥,你们村在哪啊?”
男人手随意地往山下一指:“就在山下啊。”
就在山下……
几妖面面相觑,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谢珍珠小心地问:“大哥,听说你们村这几日有些不太平?”
“不太平?”男人微懵,“我日日都在村里,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不太平的事,是谁同你们说的?”
万情贞道:“就是听说、听说。听说你们村有个老太太砍了女婿的头,然后自首后被斩了脑袋,她女儿接受不了事实就跳崖了,这老太太的老伴为给妻女复仇,杀了村里好多人呢,还把管他们村的知县给杀了……”
男人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待万情贞说完,他诧异地脱口而出:“你们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往事?”
万情贞真真假假地说谎:“这事闹得这么大,附近的村都知道了,听说我们要往你们村里的方向去,就给我们说了这些。”
“……是闹得很大不错。”男人神色古怪,一一看过这几张脸,顿了顿道,“可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几妖:!?
“四十年前?”
“是啊。”男人点点头,脸色有些欲言又止,“而且这事,就连我们村里人都不乐意再提,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像你们这样年纪的小孩,一问一个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
胡和烈的脑海里闪过那个被菜刀砍死的知县的惨状,眼眸微暗:“后来呢,那李家人和张家人怎么样了?”
男人说:“张家人都被砍死了,只留下当时在邻居家玩的小孙子。李家的大女儿因为她爹的事,和郎君和离,搬离了村子,如今不知去处。”
莫大的惨剧之后,一切都归于死寂的平静。死的人就这么死了,活的人继续活。
叶米挑了下眉:“你知道的还挺清楚。”
男人苦笑了一下:“想不知道也难。”
他站了起来,将喝了一口的水袋收好,朝几人笑着抬了下手:“我还要上山摘草药,先行一步。”
他们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客气地道了谢,用一只手托在大腿下边,一上一下、一高一低地往石阶上走去。
几妖全都看愣了,这走路的姿势实在是眼熟得紧。
他们呆呆的没说话,只默然地目送他的背影艰难而熟练地往上走着,一步一步地,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出了好远。
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心中纵有万般猜测,但也没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