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已过,那范文滨被柳二妹的父母大闹了结亲仪式,早已误了吉时,新娘连堂都没有拜完,便被急匆匆地送进了洞房。
只是范家人多势众,柳二妹父母被一群人拦着架着,硬是没能碰到范文滨的一片衣角。
一个是跛子,一个是病秧子,那些人也不敢真使劲,生怕这两人下一瞬就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躺,起不来了。
但那对夫妻可没想着要讹人,他们这边还在龇牙咧嘴地撒泼,那边就有柳家人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说是柳二妹诈尸了!
一个汉子中气十足地喊道,你家二妹变成了僵尸跳出棺材到处咬人,快去看看吧!
俗话说“三人成虎”,这才一盏茶的工夫,谣言就已经传成了如此模样。
柳二妹父母一听,又惊又怕,连忙又折了回去。
身后还跟了乌泱泱一大群人——自然是去想看个稀奇的。
翠柳村的村民今日可算是长了见识,虽说众人心底都有底,这柳二妹的父母赶在范文滨拜堂之时来闹已然是意料之中,但这“僵尸”一物,那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势必要去瞧上两眼,否则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只是待人群赶到之时,哪里有什么僵尸的影子。
柳二妹的棺墩上贴了符纸,柳大郎则哼哧哼哧地挖着土,安安静静的,连周围的杂草都没怎么乱。
向大婶眼尖,她一眼便看到之前在范家跟她聊得热火朝天的那三个外乡人,怎地跑到这儿来了?
“你们是谁?”柳二妹的父母神色阴晴不定,拿起地上的铁锹就要冲上去,“是不是范文滨派你们来的?”
好啊,范文滨那个挨千刀的,居然暗度陈仓搞了这么一出!
“表哥!”白衣妇人连忙拦下柳父,“这几位是净妖师,是来帮我们忙的!”
“放屁!”柳父咬牙切齿道,“这三人定是范文滨那孙子叫来的帮手,他杀害了我女儿还不够,如今还想让我女儿不得入土!”
白衣妇人仓皇道:“他们说……说二妹是被妖物害死的。”
这话一出,人群中纷纷炸开了锅,吵吵嚷嚷个不停。
柳父被这一吵,更是脑瓜子嗡嗡作响,他眼底一片血色,分明是怒到极点,竟一下将那白衣妇人给搡到了地上。
柳二妹的父母这般蛮横不讲理,只怕是听不进去半分好话,还是不再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为好。
那柳二妹的棺材已经被殷止用符纸封好,这符纸普通人无法撕开,倒是不用担心他们再作妖。
殷止和褚颜不谋而合地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互相对视一眼,拉着沈终南便飞快地离开了此处。
柳二妹的父母见这几人居然脚底抹油跑了,更是气得差点晕过去。
但女儿的棺墩还未埋进墓穴,他们也不可能放着不管去追那几人。
“师父,颜姐姐,我们现在该去哪里?”沈终南一想到柳二妹的父母那副不可理喻的架势,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他满脸不爽,又回头愤愤不平地望了一眼山岗那边。
“那范家定是比柳家还要着急,”褚颜倒是满不在乎,她压根儿没把柳二妹父母那副的嫌恶的嘴脸放在心上,毕竟柳二妹的精气已经被吸干,简而言之就是没了“价值”,又何必在那儿耗着,“这么一闹,不管是真僵尸还是假僵尸,范家肯定是坐不住的。”
这倒是言之有理,殷止也正有此打算去范家看看,毕竟范文滨那厮眉宇间的阴气太过浓郁,今夜,范家必会有难。
而且柳二妹棺中的头发甚是古怪,他尚未分辨出那是何种妖物。
或许,褚颜会知道……
殷止下意识去看褚颜:“褚姑娘,你可知道那头发的来历?”
他作为一个净妖师,丝毫不觉得去问对方关于妖的问题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褚颜微微一笑,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回望过去。
自从那日在追月楼,两人从衣柜中出来后,殷止就好像在刻意躲着她。
如若不是必要,他绝不会跟褚颜主动说上一句话。
就连有时候目光不经意间的碰撞、亦或是肢体不慎相触,他都会飞快避开,一副对褚颜“避之如蛇蝎,畏之如虎狼”的态度。
褚颜忍不住想道,她真的那么可怕么?还是说,殷止不太喜欢她的本貌,要不然她重新换一张别的脸孔试试?
以前在妖界时,花容仙子曾在和她私下里抱怨,闷着不说话的男子最难追了,不管做什么,他都是那副冷漠疏离雷打不动的死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了眼皮都不会掀动一下。
花容仙子口中所指的人自然就是九暝,不过褚颜却觉得九暝为人并不冷淡,只是因为和花容仙子不熟,故而话少了些,但如今看来,她堂堂妖界之主,居然也在一个人类身上碰了壁。
褚颜回忆起她当时敷衍安慰花容仙子的模样,不由哑然,难道这是另一种所谓的“报应不爽”?
她微微眯起眼,暗自琢磨该怎么把殷止这只锯嘴葫芦给撬开。
似乎……他也不像是那种会吃“欲擒故纵”,“忽冷忽热”路子的人。
殷止见褚颜眸中波光流转,最后停在了一个有些……危险的眼神上。
他将其错误地理解为那只妖物很是棘手,也不由皱了一下眉。
走在二人身后的沈终南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变得很是微妙,于是他从两人中间挤进来,干笑了两声,试图缓和气氛:“管他是什么妖怪,反正有你们二人在,定是能保这翠柳村村民的平安。话说回来,范文滨那厮,会不会跟妖物有什么关联?我总觉得他身上……”
“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气”这几个字还没说完,他便瞧见了几个人朝他们小跑着过来了。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那几人正是范文滨的父母和亲眷。
他们消息也是灵通,一听到有村民说什么“净妖师”,就赶紧来找人了,生怕慢了一步,这几位就离开了翠柳村。
“几位留步,几位留步!”范里长那圆胖如球的体型,平时走快了都要喘,更别说跑了,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红着一张脸皮唤道,“原来几位是术士,之前是我怠慢了,还望海涵,不知可否请几位移步到寒舍一叙?”
沈终南闻言,更是笃定这范家人心里有鬼,不然怎么着里着急的?
难不成这其中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范文滨……说不定就是妖怪所化,吸了柳二妹的精气,现在又把目光落在了那个叫迎夏的女子身上……
沈终南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所折服,连面上也露出几分喜色。
斩妖除魔乃是净妖师的本分,殷止自然不会拒绝,便跟着范家人回到了那处宅院。
来吃席的宾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那条红毡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纷乱脚印,桌子凳子虽然已经收好,但瓜子壳和炮花纸屑还未打扫,茶水混合着酒水流了满地,瞧着实在是杂乱不堪。
宅院中央凿了一方曲折池水,中间是一株婀娜的翠柳,柳动影随,周围一圈则栽种了低矮的花木,只是一个大屁股印端端正正地摆在草木之上,想必是有哪个倒霉催的被人给一巴掌推翻,刚好坐在了这草里。
范里长尴尬地笑笑:“今日之事让几位见笑了,前厅杂乱,还是去后厢房坐坐吧。”
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文绉绉的,倒是不叫人讨厌。
沈终南伸长脖子左右看了看,并未见到婚礼的主角——范文滨。
范里长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抓了抓头发,低声道:“文滨有些头晕,先回房里歇着了——自从柳二妹死后,他就一直没睡着过,有时我起夜,他那屋里灯还亮着,人也是一日比一日憔悴,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话说着,众人便到了后院。
范母给几人上了茶,便坐到一边,她手扶着额,也是一脸忧愁。
这妇人面容倒还算端丽,只是唇边有两道很深的口鼻纹,脸色又苍白,削弱了气质,平添了几分阴忌。
“鄙人就开门见山了,”范里长正襟危坐,朝几人拱了拱手道,“烦请几位今夜留宿在寒舍中,为犬子守夜。”
褚颜似笑非笑:“就只是守夜?”
范里长以前是个不信鬼神的人物,但现在种种,由不得他不信,他也不敢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闻言面有惭色:“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倒是范母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忙道:“迎夏自然也是要管的,只是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在这之前,她家跟咱们家也没什么往来。”
殷止向来在“人情”这方面有些迟钝,他干脆道:“未必,寻常女子阳气不盛,更易被妖邪近身。”
范里长明显被他这句话给吓到了,忙追问道:“那依阁下看,该如何是好?”
殷止取出一叠符纸,递至他面前:“这些符纸共有七张,贴在令郎那间屋,门外一字排开每隔半尺贴一张,房间内四方各贴一张,贴好后用清水打湿。”
范里长忙不迭地接过符纸,他也不敢贸然拆开去看,宝贝似的把符纸收进怀里,点头如捣蒜道:“好好好,都听阁下的。”
他按了按胸襟,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又问了句:“那洞房之事……”
那吕神婆跟他说过,大婚当夜,洞房得照常进行,而且夫妻二人一定要待在一起,新婚夫妇得“喜神”庇佑,气场之盛,可屏退妖邪。
殷止皱起眉头,这种事为何要问他?难道还想让他在别人卧房里看着吗?
见他这副表情,褚颜失笑,她换了个坐姿,懒懒地倚在竹椅之中,清浅的光线从细致的窗棂外透进来,刚好晕在她上挑的唇角,像是含着一小片盈盈温润的玉珏。
“里长,跟洞房花烛夜比起来,还是你儿子的命更重要。”她说道,又是斜斜地看了殷止一眼。
不出所料,对方立马转开了目光。
躲,继续躲。
褚颜如是想着,笑意渐深,又侧头去看范里长。
虽然范里长已过不惑,但面对这么艳光四射的一笑,还是有些不自在,一时间额上的汗流得愈发多了。
真俊一姑娘,他忍不住想,要是能给他当儿媳妇就好了,那不得做梦都笑醒。
范母本想着,虽然这堂没完完整整地拜完,但这洞房之礼还是要行的,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可不能败坏,但如今听了褚颜这么一番话,她心中纠结一番,也只得作罢。
“那……那文滨和迎夏二人,就拜托诸位了,”范里长又朝几人拱了拱手,“刚让仆人去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诸位要是不嫌弃,可以先去歇息歇息。”
天光渐暗,连最后一丝昏黄的余晖也完全落到了山脉那边,黑纱般的夜幕慢慢遮盖了穹顶。翠柳村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一派祥和平静的景象。
而范家门口悬着的那两只大红灯笼更是惹眼,灯笼里点了红烛,艳丽缱绻的红光破开夜色,在地上投下一圈椭圆的模糊光晕。
月上梢头,低低地挂在院中那棵柳树顶上,像一瓣儿澄黄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