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草木披着一层白纱,影影绰绰的令人看不清楚,除了脚步声,只有林中的鸟儿不时发出令人战栗的嘶哑叫声,这让沈终南不禁感受到一丝丝寒气。
然而头顶却是星河灿烂,像是无数的碎银粉末,交相辉映。
树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雾,淡淡的、乳状的雾气宛如在流动,从几人的衣袂间穿过,又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三人皆是无言,在这片林中约莫走了半个时辰。
探过树林,前面是一个低矮的山坡,山坡下有一条小溪,小溪两旁是繁芜的花草树木。
沈终南定睛一看,只见许多亮闪闪的虫子栖在其中——那是流萤。
点点黄绿色的、灵动的光在草丛中漂浮,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天上的星子掉落了下来。
而在溪水边,还有两头小兽正在低头饮水。
是一黑一白的两只山羊,体型不算大,但头上已然长出了犄角,短绒绒的尾巴随着它们喝水的动作一摇一摆,一派安逸舒适的模样。
流萤落在它们的犄角上,像坠了一串朦胧的小灯,让那两只山羊看起来宛如神话中的瑰丽生物。
沈终南惊奇地睁大了眼,似乎被眼前奇幻的景象所震撼。
“那是羊魃,”褚颜轻声道,“乃羊骨浸水多年,感天地之精气而成。”
她说着,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往下一掷,惊得流萤仓皇飞起。
扑闪扑闪的虫子升起,像星的河流,灯的长阵,时高时低忽前忽后,搅碎了那片梦境的火炬。
连那两只羊魃也被惊动,它们抬起头,下巴上的毛发被打湿,纠成一缕一缕,见到外来者是人类,羊魃先是想要躲藏,但在看到褚颜时,轻轻踏地的蹄子又安分下来,喉咙里发出了轻轻的呼噜声。
褚颜抬头望向飞到自己这边的流萤,轻俏、飘忽,闪烁着莹莹柔软的黄绿光点。
她伸出手,一只小虫便乖顺地落在了她的指尖,两片薄纱似的翅膀停止嗡动,唯有尾部那点萤火还在不住闪烁。
小溪涓涓,在这漫天的萤光和星辰下,她便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
褚颜抬手一送,那只宵烛便晃晃悠悠地飞起,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它轻轻地擦过了殷止的侧脸,重新汇入了那片浩瀚星河中。
流萤沾染了褚颜身上那点幽暗清馥的淡香,混合着夜露的湿润气息,像是在殷止颊上留下了一个浮沫般的亲吻。
殷止身体霎时就僵硬了,连带着垂在身侧的手掌也握紧起来。
周遭夜光四散,好在沈终南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这个少年望着无际的夜空,额前一缕细发轻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人慢慢走下了山坡,那两只羊魃温顺地靠过来,缓缓地蹭了蹭褚颜的手背。
褚颜回手在它们脑袋上轻拍了两下,羊魃便甩了甩尾巴,往树林里走去,还时不时地回头望一下他们。
沈终南心里一惊:“它们是在给我们带路么?”
“可以这么认为,”褚颜浅浅一笑,“这种精怪性情温和,不为人害。”
三人跟着羊魃在树林里前行,雾气让沈终南辨不清方向,只有偶尔抬头一看,见头顶紫微星一直在左边天空隐隐闪烁,才知他们在一直往东。
又在林子中走了快两个时辰,路渐渐平坦起来,草木往两边散开,能看见再翻过一个山坡,便是一个村落。
羊魃“咩咩”地叫了两声,颇为不舍地看了一眼褚颜,便折返回去,隐匿在了雾气深处。
三人坐在山坡上稍作休整,这才继续赶路。
这里没有一路走来的其他地方人多,野间零零散散搭着几间茅屋,鸡犬偶尔才冒出来叫唤几声。
而天光已是大亮。
翠柳村是一个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村中多柳树,故而得名“翠柳村”,虽说是村,但因为离东海近,土地富饶,物产丰富,跟一个镇子差不多大。
远远地,三人便看见一棵枝叶繁茂的柳树立在路边,这柳树至少有四丈高,树干如蚺蛇,长势旺盛,虽说已入秋,但柳树浓郁葱葱,千丝万缕,叶片仍不见黄。
树边是一口见方池塘,塘水青绿,柳条垂在塘面上,偶有风过,便漾起一圈又一圈浅浅的涟漪。
这柳树的年岁,少说也有好几百年了。
褚颜伸手抚摸了一下虬劲的树干,心道,若是在妖界,这树或许能生出树灵来。
几人顺着这条路进了村,没走出多远,便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唢呐声。
高高低低,连绵不绝,喜庆红火的欢快乐曲和凄凉悲怆的幽怨低音此起彼伏地交相融汇,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终南抬眼一看,登时就傻眼了。
不远处的那条岔路,走来一支送葬的队伍,破木板车上,一尊柳木棺材泛着幽暗的光,白绸挽成的花结坠在棺墩四周,一阵风起,丧花不断翻飞,簌簌作响,雪白的纸钱漫天飞舞,纷纷洒洒了一路,更显阴森。
而另一边,却是结亲的队伍,大红灯笼开路,众人身上都挂着红布条子,器宇不凡的新郎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上,胸前和马头上挂着火红似血的绸花,四个浓妆艳抹的喜娘簇拥着一顶凤锦流苏轿,沿途一路吹吹打打,鞭炮震天,好不热闹。
两方队伍在这不宽不窄的路上碰了头,喇叭唢呐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都停了下来。
那新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越过人群,看了一眼那尊棺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而送葬队伍前面的一对中年男女,多半是死者的爹娘,那女人满头银发胡乱的盘在头上,黑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穿着一件破布袄子,一见新郎,手一甩就想冲上去,但却被那男人阻拦下。
如此看来,这两家定是有什么不可言说恩怨在里头。
红白相撞,必是大凶。
偏偏这两方队伍都一动不动,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僵持不下。
沈终南站得远,他踮起脚望了望,压低声音道:“这……红事撞白事,死者为大,理应是红让白罢?”
“这倒未必,”与他相反,褚颜表情仍是十分轻松,“旧人让新人,死人不与活人争,红事当头是冲喜,白事让红能积阴德,死者去了阴间,才能过得更好。要是在路上相遇,自然是白让红,但若是在桥上,便是红让白,因为……”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侧头看向殷止。
殷止目光微微一凝,接过话道:“奈河桥上不等人。”
沈终南恍然地点点头,他倒是又学到了一些民间异闻。
果不其然,片刻后,送葬的队伍便退到了路边,新郎见状,连忙一夹马腹,后面的人抬着花轿,急急忙忙地走了。
只是那女人却是死死地盯着远去的新郎,眼中半是不甘半是怨恨。
唢呐声又幽幽地响了起来,呜呜咽咽,哀怨戚戚,听者无不愁容满面。
就连沈终南也有些动容,他望着这一行送葬人缓慢地向一个岗丘行去,拂袖挥落衣袍上沾着的一枚白色纸钱。
沉重的棺墩被木板车拉着拽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一众男男女女皆是掩着面,不住抽泣着。
殷止神色一变,望向队伍之中,这棺木里好重的妖气。
褚颜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雪白的纸钱串子卷着丧幡,高高地随风扬起,而那尊棺木的棺盖缝中,似乎露出个什么黑黢黢的东西来。
“饿死了饿死了,咱们快去村里看看有什么吃的没。”见送葬队伍走远,沈终南忍不住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他带的那几只红糖饼子早就吃完了,又赶了一夜的路,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殷止深深地看了一眼愈行愈远的白点,便进了村。
道路两边都栽种着不少柳树,错落有致,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这村子不错,沈终南如是想道,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连带着步子也轻快不少。
不多时,前面可见一处宅院,檐角高高挂着红灯笼,门口撒满了彩纸和花瓣,煞是喜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着一身赤色襄缵藩竹长袍,肥胖臃肿的腰间系着一条红绸,他眉开眼笑,不住对进门贺喜的宾客颌首回礼。
“恭喜恭喜啊,范里长,”众人七嘴八舌道,“今天可是令郎的大喜之日,以后就该您享清福了。”
“范里长精神头是愈发好了,令郎又一表人才,真是好福气。”
“上次那邱家老二赖账,多亏了您帮我要回来,不然我们一家子可就得睡山洞了!”
范里长摆摆手:“哪里哪里,都是些分内之事,某不敢居功。”
一群人你来我往,吹了半天的闲话,终于进屋。
沈终南鼻子灵,老远就闻到了从院墙里传来的食物香味儿,应该是炸物,还混合着浓郁的糖香,他吸了吸鼻子,差点没把哈喇子流出来。
范里长瞧见他们三人,便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三位是外乡人吧?来者即是客,不然来我院子里坐坐,沾沾喜气。”
沈终南跟范里长圆圆胖胖的脸上那两只黄豆大小的眯缝眼对视了片刻:“这……这不好吧?我们也没带什么礼……”
“要什么礼!”范里长是个热诚好客的,他握住沈终南的双手上下猛摇了一通,“俗话说得好,管他什么生客熟客稀客,只要进了屋坐在一张桌上,那就是朋友。再说人情人情,人到了就是情,哪有那么多讲究?”
他一面说着,一面拥着走着,像只老母鸡似的,就把他们给围进了院子。
三人稀里糊涂地进了屋,一时间都有些茫然。
“随便坐,随便坐!”范里长朝他们挤眉弄眼了一番,便又去门外迎接客人了。
沈终南还是觉得不妥,他愣了两秒,扭头去看殷止和褚颜,却见身边空无一人。
原来是离他们最近的那桌客人,把那两人一把拽过去坐下了。
那一桌都是些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个个涂着粉抖着腿,正在嗑瓜子儿。
这翠柳村的村民未免也太不见外了一些……
沈终南却是有些怕这种场面的,以前逢年过节,沈府上总免不了来些七大姑八大姨,他就像个晕头转向的陀螺一样,被他爹牵着,挨个挨个地叫过去敬茶。
什么姨婆、婶婶、小表嫂,那些人的脸和辈分他一个没对上号,妇人多的地方总是嘴碎,从他最近读什么书、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要一一过问,时常让沈终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如今,他却是有些怀念那氛围了。
在听闻他一家子是被妖物屠戮后,那些个亲戚便通通不再往来,生怕沾了半分晦气,连书信都没有寄过一封。
沈终南想到这里,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罢了罢了,那些凉薄的人情也没什么好怀念的……
人世无常,富贵难保,他现在有殷止这么好的师父,还有时刻关心他照顾他的褚颜,他应当为此感到知足。
沈终南收拾好落寞的情绪,换上一副笑脸,也坐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