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街商铺众多,尤其是酒楼,但在这众多酒楼里,最出名的还得算白云轩。
且不说那些佳肴美馔,光是这里的景致布局就独具一格,不仅外观精致瞩目,更有便是从白云轩转头望去的那一片山水之色,能清楚地看到壁阳城外的莫河,盈盈流淌而过。
而此时,在这城中最繁华的酒楼内,正进了一众客人。
蒋晤——也就是方才那公子哥,他先是大手一挥,让店小二带他去楼里观景位置最佳的房间,接着又点了一壶茶。
那两个跟班早已被他屏退,房间里就只有蒋晤和殷止一行人。
“客官,这是咱们楼里新上的秋茶,味道极佳。”店小二斟好茶,也退下了。
见闲杂人等终于散尽,蒋晤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他便是这壁阳城里蒋氏商行的少爷,侯服玉食,加之平日里财大气粗、行事作风轻狂,在壁阳城里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蒋晤先是对褚颜好一通道歉,什么好话都说遍了,但对方只是自顾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全然没看他一眼,他自知理亏,只得腆着脸皮去寻殷止搭话。
他一开始以为这几人只是熟人,他家毕竟是做生意的,虽然他一个月也去不了自家商行几次,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自幼就耳濡目染的,那红衣姑娘似乎对这位净妖师十分在意的模样,蒋晤心下一动,当即就把对方给一起邀请过来了。
“说了这么半天,除了收妖之外,你还想请我们保护你?”沈终南最先开口道,他对蒋晤没什么好感,自然说话也毫不客气,“收妖是净妖师的天职,这点毋庸置疑,那妖物被我们……被我师父抓住是迟早的事儿!”
蒋晤连忙道:“小弟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怀疑……”
“谁是你小弟?”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沈终南打断。
蒋晤只好改口道:“沈公子,我并没有怀疑你们本事的意思。我听说了,这位殷师父刚入壁阳城时,便替城北那户姓王的人家除掉了一只黄皮子精,前不久张家村的蜘蛛精也是他除的吧?村长都跑到官府去了,说是要给你们送功德匾呢!”
殷止闻言抬了抬眼皮,难怪昨日他去官府时,那知县拿出块一丈来长的木匾,非要塞给他,被他给劝回去了。
“殷师父,想必您也听说了那妖物有多瘆人,都是挑青年男子下手,我这……”
殷止目光一凝:“你怎知是青年男子?除了最开始被害的那三人查明了身份外,剩下两人,官府并没有通报。”
褚颜正在点茶杯的手指一顿,视线也落在了蒋晤身上。
蒋晤脸色一瞬间就白了,他嘴唇蠕动两下,先是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这才缓缓道:“我这不是……猜的嘛,我平日里素来喜看些志怪小说,那里面写的都是什么妖物喜欢挑阳气充足的壮年男子下手,所以我才大胆猜测……”
“那三人你认识吗?”殷止并不放过他脸上的表情,继续问道。
“噢……我是认识的,”蒋晤捧着茶杯,似乎是有些不安,他没端稳,茶水溢出来些许,他却管也没管,“之前一起喝过花酒。”
沈终南耳朵里总算捕捉到了一个他未听过的词语,他向来脑子比嘴快,当即道:“喝花酒是什么?”
蒋晤愣了一下:“喝花酒啊,就是……”
他还没说完,就被殷止扫过来的一个眼神给阻止了。
褚颜轻笑了一声,并不言语。
沈终南见这几人里似乎除了他,都知道“喝花酒”的意思,当即很是丧气,暗自决定等回去后好好查一查。
“这样,我出这个数,”蒋晤伸手比了个六,“壁阳城的客栈都不怎么样,这几日殷师父不如就去在下家中小住。等那妖物一除,您要是想去哪儿,在下再送您一辆马车,方便您赶路,您看怎么样?”
他开的这一番条件,连沈终南听了都心动不已。
但是,一想到之前这登徒子调戏褚颜的事儿,沈终南心里就憋得慌,他不愿与这种道德败坏的小人为伍,相信他师父也是这么想的——
殷止:“好。”
沈终南:“???”
蒋晤一听,顿时乐开了花,又转头对褚颜道:“小美……咳,姑娘,你们既然是一起的,那不如也来同住,不是自夸,在下的住宅虽然比不上大县城里的那些官府老爷,但十几个厢房还是有的,自然让你住得舒服。”
他话说得坦荡,但实则还是抱着一些小心思——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就算是不能霸占,但放在家里摆几天也是好的,至少看着赏心悦目。
壁阳城里的青楼妓馆,他算是去了个遍,什么样的女子没过?妖艳的、清纯的、妩媚的、素雅的……但那些环肥燕瘦跟眼前这位褚姑娘相比,便通通成了胭脂俗粉。
世人常道美人在骨不在皮,可这位偏偏全占了。
蒋晤越想越心痒难耐,但架不住这儿还坐着另外两个净妖师,他只好把哈喇子都往肚子里咽。
沈终南一听这话更不乐意了,他“腾”地站起来,就要发作,膝盖弯还没打直,就见褚颜微微点了点头。
沈终南的脸色一下子就绿了。
恰巧今日他穿了件竹青色的衣衫,脸比那衣服还要绿上几分。
他看了看褚颜,又看了看殷止,额角冒出了两根小青筋。
说到底,他和褚颜相识不过才短短两三日,而且,他又没钱又没本事的,全凭殷止照拂,遇到妖怪也根本没有能力自保。
念及此处,沈终南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下来。
见他突然站起,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沈终南尴尬不已,左右看了看,顺手拿起旁边柜子上的茶壶:“我……我添点儿茶……”
滚烫的水灌入杯中,那些沉底的茶叶便又飘了起来,轻盈地打着转儿。
片片茶叶犹如雀舌,色泽墨绿,碧液中透出阵阵幽香,确实如店小二所说,是好茶。
沈终南食不甘味地轻抿一小口,又听那蒋晤道:“不如三位现在就与我同去,稍后我会让人去几位下榻的客栈把行李带过来。”
殷止:“不用。”
蒋晤谄笑道:“对对,您那些收妖用的物件,寻常人认不清,万一磕着碰着可就不好了,这样,我叫一辆马车送你们。”
他说着就朝房外喊了声:“小二!”
店小二连忙推门进来:“客官有什么吩咐?”
蒋晤:“给这几位备一辆马车,先送他们回客栈,等这几位收拾好了,再送到我府上。”
店小二连连道好。
蒋晤站起身,朝几人行了个礼:“几位,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眼见蒋晤走远,沈终南这才压低了声音:“师父,你干嘛答应他啊?你今天也看到了,他连出门逛街都要带两个跟班儿,怎么会有危险?”
殷止喝了一口茶,朝窗外看去,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殷公子是觉得,蒋晤和那妖有关系?”褚颜面前那杯茶自始至终就没动过,茶水已经冷了,她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方才他说‘被害人都是青年男子’时,眼神躲闪,想必有隐瞒。”
殷止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话题一转:“褚姑娘,你没有必要跟着我们来。”
褚颜同为妖族,若是由她来追查这件事,想必更加容易,但是他摸不清对方的真实目的,保险起见,还是离这位远一些好。
有些实力强大的净妖师,能一眼便看出妖物的真身和修为。
如果妖物吃人过多,身上便会染上厚重的血气和堕气,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杀孽太重”。
殷止曾经用那把匕首斩下过一个修为足有两千年大妖的头颅,那妖在人界隐藏多年,从外观上看和人类别无二致,不过但凡是妖,无论气息隐匿得有多好,他那把匕首都能察觉一二。
初见褚颜时,他直觉那把匕首正是感受到了对方微薄的妖气,所以才鸣动了一下。
沈终南挠了挠头:“对了,颜姐姐,你怎么突然退房了?”
“我……”褚颜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她似乎是有些纠结,“我要离开壁阳城了。”
“离开?”沈终南一惊,“颜姐姐,你要去哪里?”
天地之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该如何安身呢?
一想到这里,沈终南就不安起来,就连在人来人往的壁阳城里,褚颜都会被登徒子调戏,要不是他和殷止碰巧路过那里,后果不堪设想,要是……要是出了城,到了那荒郊野岭、穷山恶水,她只怕是……
沈终南越想越担心,一张脸都快皱成苦瓜了。
见他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褚颜抿唇一笑:“我要去的地方是殷墟。”
她说着手往窗外一指,“出了壁阳城,往东不到五百里,便是东海。”
此话一出,殷止的面色稍有变化。
沈终南看了看褚颜所指的方向,一脸疑惑:“颜姐姐,我们现在在扬州,而殷墟……应该是在豫州才对,为何往反方向走?何况,殷都是千年前的古都了,现在早已是一片被深埋在地底下的废墟,你去那里作甚?”
褚颜收回目光,却发现殷止正在看她,她心下了然:“殷公子,难道也是要去殷墟吗?”
殷止被勘破心思,却没有半分不自然,他这一趟出门,本就是去替他师父送一封信的。
只是没想到,褚颜恰巧和他选择了同样的路。
殷止在出门前和同门师弟商榷过,最后在“幽都山”和“神桃树”两个冥界入口之内选择了后者,一个在北海,另一个则是在东海,相比之下,东海要更为近些。至于“鬼门关”和“火烛路”,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鬼门关有十八鬼王把守,凭他一介凡人,想要进入实在难比登天;而火烛路却是冥界五个入口中最虚幻的,出现地点并不固定,据说这条路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有穿越阴阳的能力,而且只有真心相爱之人,才能踏上这条路。
“此殷墟非彼殷墟,”褚颜好心替沈终南解释道,“半个月后,便是中元节,鬼门大开,届时冥界的鬼魂都会出来……”
她话还没说完,沈终南便讶然地长大了嘴:“颜姐姐,你,你是要去冥界?”
褚颜不过是一个人类,为何要去冥界?
等等……沈终南后知后觉,回想起对方独身一人在妖物出没的山谷徘徊、见到那怪老头和黑雾对话也并不感到怪异、最关键的是,那几根竹子精……
他脑袋里那根迟钝的神经像是被一道灵光突然剖开,然后成功奔去了另一个错误的方向。
他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原来颜姐姐你也是净妖师!”
褚颜:“……”
殷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