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幽暗的洞窟内,只有高处投下微弱的光,洒在湿润不平的石块上。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寸缕不着,躺在上面。
他的皮肤因常年不见光而苍白且发青,身上累累伤痕,有几处抓痕,凌厉深入,新鲜的血渗出。
他闭着双眼,胸膛起伏的弧度微弱,似乎命在旦夕。
一旁窥伺已久的鼠怪,它庞大如猫,流着涎液,狡诈的红眼睛滴溜滴溜转着。不见任何其它活物在,它便悄悄靠近石块上的男孩,獠牙散发着浓重腥臭。
在它对准男孩脖颈下口的一瞬间,男孩眼皮撩起,闪过锋利的眼光,左手持利刃,深深没入鼠怪喉管。
“吱吱——”
那鼠怪惊慌后退,利爪抓上男孩,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但抓下的男孩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痛苦,任血流淌,他的利刃将它喉管整个切断,了结了它所有生机。
鼠怪已死,男孩持刀剥皮,剐下鼠皮。
他抓起新鲜的生鼠肉,面不改色张嘴咬下。
那银牙泛着寒芒,轻易撕咬一大块血肉,咀嚼两口后便吞咽下去。
没有点火烹饪,他面无表情,啃噬血肉的模样,好似另外一个披着人皮的兽。
“小~弟~弟~”
洞窟深处传来女人妖媚的嗓音,一条下身为蛇,上身是女人的人蛇慢悠悠游走出来。
“在吃什么好吃的呢?能不能分我一点呢?”
“是呀是呀,分给我们呀。”
“你真是可爱呀,看上去不像那冷血的姬家人呢。”
洞窟的阴影中,游出来数条人蛇,四面八方,包围住了他。
她们或娇嗔或痴笑,皆有幅好相貌,身躯玲珑,盘踞在石块下。
男孩满满擦干脸上血水,握紧了手中利刃,站在石块上,警惕地看着人蛇们。
“我们知道你是谁。”
“你是姬梵,姬家神子,被预言会成神的姬家人。”
“你竟然试炼一年之久还没有死,真令人震惊。”
“我们都是被抓来的妖兽,被当成炉鼎、奴仆,利用完最后一丝价值后,就被扔进了这深不见底的万妖窟。”
一条妖兽微笑着说,她莹黄色的蛇瞳,全是冰冷的兽/性。
“在这永远都出不去的地狱中,和其它妖兽,互相厮杀捕食,直至死亡。”
“曾经,我们也有父母家人,我们也见过蓝天白云,生长在自然中,是万物的一员,徜徉人世间。”
“都是你们姬家人!都是你们姬家人!抓捕妖兽,肆意虐杀!”
“恨哪——”
“恨哪——”
“恨哪—— ”
“你们姬家人,比蛇还要冷血,比虎还要残暴。你们才是最可怕的兽!”
“你才是最邪恶的兽——”
“你才是兽——”
所有人蛇一拥而上,利爪巨齿,眼瞳扩大,因嗜血而猩红。
在这一瞬间,姬梵忽然清醒。
静室内,窗户大开。
他刚刚竟入梦了。
他有多年未做过梦,甚至未睡着过。
他只靠打坐修炼恢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松懈,沉浸软弱梦乡。
姬梵伸出手掌,五指修长,属于人类的掌纹,干净清晰。
然而,视线恍惚一刹那,指尖全是黏稠的鲜血,掌心一颗生活跳动的心脏。
再凝神时,手掌干净如初。
“主人~我回来了。”
门外传来蛇女的呼唤,她吐出的字。黏糊,低哑,从门缝里滑进来。
孤月高悬,冷风拂阑。
薄如纸的障子门,映照出一道清晰可见的婉约人影。
澄澈月色下,她的长发被夜风吹得四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上身,下身却是凹凸起伏的蛇尾。她尖而细翘的手指甲,刮擦过门,细细密密的声响,孜孜不倦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寂静无人的月夜,门外半人半蛇的美人甜言呼唤,门内不动如钟的修者正襟危坐。
一扇门分开了冷清和暖橘的两个世界。
见房内人迟迟不回应,女人的嗓音哀怨下去,化身话本里引诱书生的精怪。
“主人,我受伤了,伤得很重。”
“我与人的战斗经验太弱,差点要死在外面了。”
“主人,你不看看我吗?”
姬梵挥袖,一道灵气拂过,障子门自动展开,露出女人可怜的脸。
音折还没来得及高兴,姬梵就说了一句让她意料不及的话。
“区区一个小任务,都能失败,我要你做什么?”
搞什么?发什么疯?
音折脸色微变:“我、我只是缺乏一点经验。”
姬梵向她招手。
音折的直觉令她寒毛直竖,一时有种直面死亡的感觉。
音折被他抓入袖中,恍神之际,她已来到了姬梵的私人领域——水月镜天。
她还没在实地上踩多久,发现这莲湖之上的岛屿竟然渐渐往下沉,没入水中。
空中回荡着姬梵古井无波的声音:
“鬼相冢的鬼使,任务失败后皆有惩罚。念你初犯,就只做小惩。莲湖下有三千妖兽恶魂,撑过十日,我便放你出来。”
音折仰头看向天空:“我只有灵气,没有战斗经验。这个惩罚是不是过重了?”
“我不收留无用废物。”
“我为您固定神魂,怎么算是无用?”
刺骨的湖水渐渐漫过脚踝、小腿肚、环顾四周,只有幽暗无光的黑色湖水。
音折不断起跳,挣扎,但统统没用。
短短几秒离开了水面,但很快又回到湖水中。
“所以,不要轻易死亡。”
“如果你不幸死在这,不仅灵魂会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解脱……”
他放缓了声音,音折却提起了心脏。
“我还会让吊柳把你的尸体做成蛇镯,佩戴在身,继续发挥你最大的用处。”
“永生永世,为我安定神魂。”
之后,任凭音折怎么呼喊求饶,这片寂静冷清的空间里都再没有人回答她。
湖水将她完全淹没,岛屿在湖水中降落,落到深不见底的湖心。
她原本并没有窒息感,但不消片刻,无数狰狞模糊的黑影从四处钻出来,她的呼吸开始发紧。
它们身前都是化为人的强大妖兽,死亡之后,人的肢体和妖兽的毛发犬齿虬结在一起,仿佛是造物主随意将人身和兽身如同缝合在一起,造出了一团四不像的怪物。
音折只能从一些狼牙虎纹这些零碎的特征中,观察出属于什么妖兽。
“痛苦啊——”
“恨啊——”
“食物、食物——”
它们在地狱莲海当中沉沦挣扎,不得解脱。
见到有活气的音折,齐齐扑了过来,血口大张,就要将音折撕个粉碎。
音折抽出捆仙索,然而那锁链却什么都无法束缚中。
眼看血盆大口已经逼近自己的脸,音折几乎能看见那狼兽嘴中挂着血丝的利齿,利齿一层一层打开。
她眼疾手快,激发天灵龟。
可那防护罩在这些怪物面前宛如无用,它的巨齿一口将音折的脑袋吞下。
“主人,音折小姐呢?”
偃奴端着一盏清茶进来,将托盘搁下,好奇地左右望着。
印象中,那位妖蛇小姐总是陪在主人左右。
可今日不知为什么不在。
姬梵端起茶盏,饮下。“在莲海里。”
是莲海里,不是水月镜天。
偃奴木头眼珠子因为生涩而卡顿了一下。
“莲海里么?万一被水里的那些怪物们折腾死了怎么办?”
这位木头人偶可不是担心音折,它着急的是姬梵。
“她关系着主人的魂骨呀,可不得有失!吊柳大人不也还没研究出取出魂骨的方法么。”
姬梵淡淡说:“被那些妖魂攻击死不了,顶多变成痴傻罢了。”
偃奴忧心忡忡:“变成傻子可怎么办呢?”
“变成一条傻蛇不是更方便么。”
姬梵微微一笑,把玩手里的茶盏,雨青色的茶盏中倒映着他淡漠的眉眼。
睥睨的眼神,仿佛隔着这茶水凝视在湖中生死一线的音折。
指腹转动着茶盏,盏中水也掀起微微涟漪。
“可,主人和她五感相通,这种酷刑,主人难道也要承受吗?”
“你忘了,我自那天起,便无时无刻忍受这样的痛苦,甚至更加强烈……”
想到一些往事,他眼神晦暗,眸光阴沉。
“主人打算将她关多久呢?”
“十天。”
“十天?!”
偃奴这下真大吃一惊了。
“主人,从没有人在您的领域莲海内保持神志超过五天。那些千千万万含恨的妖魂们,会将她的魂魄神志撕成碎片!”
“我说过,变成痴傻很不错。”
姬梵长臂一展,作画般的将盏中茶水泼洒一地。
他脸上噙着初雪后凛冽霜寒的微笑:“妖兽,生来卑贱,我怎么会受其所掣肘。像这杯茶盏,空空如也,我也许勉强相信她几分。”
他想起梦里万妖窟里的蛇妖,狡诈难缠,在他被关进去历练一年期间,追杀了他半年,令他狼狈至极。
一个梦提醒了他,妖兽始终不可信。
他要处理掉这条涉及自己安危的妖蛇。
偃奴已经将音折看作活死人了。
空有身体没有神志,和活死人无异。
就连它一个木人偶,也是被主人放入了生魂,才会如此灵动聪明。
偃奴人性化地叹一口气:“希望音折小姐不要变成只会流口水的傻蛇,这样我不好打理。主人喜洁,也会厌烦她的。”
莲海中的音折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判处了“失智”的死刑?
她现在正承受着有始以来从未有过的痛苦。
那些怪物是咬掉了她的头颅,但又没有真的咬下,她的头颅还好好地顶在肩膀上。
可是那一瞬间,她真的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咬下了。
那种清晰真实的痛苦:利刃咬破皮肤,深深嵌入脖子当中,血肉被撕咬,血管断裂,骨骼破碎,整个脑袋被它吞入口中。而后,被密密麻麻的犬齿反复啃食。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脖子“咔吧”一下断裂的声音。
“啊啊啊啊——”
音折尖叫起来,一瞬间化为原形,变成一条一米长手臂粗的黑蛇,仓皇逃窜。
然而,这偌大的黑色湖海当中,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安全区。
没有一个能给她躲避的角落。
她无处可逃,全是妖兽魂魄。
每只妖兽都对她的生魂垂涎欲滴,要饱尝一顿。
它们并不能真正撕咬下她的魂魄,但是却能让她感受到比□□撕咬还要剧烈的痛苦——那痛苦直达灵魂。
她不断地被撕咬,蛇身被豹兽一口咬断成两截。
她被鬣狗的魂魄撕下蛇皮,她感到自己的皮也被撕掉了。
她在惨叫,哀嚎,在莲海当中生不欲生,死不欲死的挣扎。
而这一切,嘶吼声、波涛翻涌声、逃命求饶声,秘境领域的主人姬梵,全听在耳朵里。
他抹去对莲海对注视,消去耳边的惨叫,开始修炼。
并且,等待十天后的“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