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绥都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无非是生活奢靡有些奇异癖好,若是手脚不干净,欺压百姓甚至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蛛丝马迹一经证实定是严惩不贷,重罚之下威慑力极大,故而临都官场尚且算作干净。
到了各州,巡查御史变着花样明察暗访,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把控形势。
可人治定有局限。
如潞州节度参事那般勾结江湖势力,行事及其隐蔽便是例子。
江玄父亲乃两朝御史中丞,如今他长兄又任巡江御史,地方官员的花样他自是听得多了。
光仁帝登基次年,岐州赫县突发山洪,总数十五个村有十一个受灾,县令缓报灾情在先,待众多百姓身亡,无数农田被冲毁,州官再声泪俱下上报受灾情况,又相互勾结冒领赈灾银粮。此事一出,各地严查倒查牵出近百位官员,全数公开斩首。在之后的几十年,对此类事件严防死守,算是稍有成效。
可他们一进成州便遇暴雪,先到松县再至此地,沿途并未遇上任何官府救灾队伍,就连路过官驿也是一派平静,并无任何物资输送。
如今连成州丘氏都来人施救,官府怎敢不闻不问?
他敏锐觉察到此事怪异。
可毕竟太阳底下无新事,归根结底就是盯着赈灾银粮。
参照他们往常的做法,便是搜集铁证呈递御史台,一番细查下,从州官到县官只要有干系跑不了半个。
可如今下至村里,事情就不同了。
如同明理山庄那次,谁识得你昱王腰牌?
触及利益,他们干着掉脑袋的事,保不齐狗急跳墙,只要人一死,便无对证之可能。
江玄不敢冒这个险,但也劝不住,只好事先同他约法三章。
宋知念听过江玄的怀疑,亦是觉得不无可能。
天灾降临,不施援手,放任灾情扩大抹掉一两个村子,以此换取大量补贴,历史上发生得不少。他不禁后背发毛,若此行真遇上这种事,山高皇帝远,确实不好办。心下亦叮嘱自己,须得耐着性子,不可乱来。
下了官道不出五里便是映塘村,可村道狭窄泥泞,二人只好牵马步行。
此刻漫天雪花静静飘落,两旁树枝多被积雪压至弯垂,偶尔听闻簌啦~噗的声响,正是厚重积雪自枝头滑落跌至地面。路面中间积雪早已不那么蓬松,些许压至紧实之处,在低温之下已凝结成厚厚的冰。
江玄习武之人下盘稳当,宋知念却几次差点滑倒。只好放他上马,江玄一人牵两马。
穿过山间村道,便能看见不远处的村庄。同周围素白景象一般,村中房屋亦被茫茫白雪覆盖,若不是尚未来得及被覆盖的灰黑车辙印,早已分不清何处农田,何处路。
距离村子约莫五丈路时,江玄在冷冽刺骨的寒气中,嗅到一丝奇异的香气,他循着味,将道旁的积雪扫开,发现一个用石头草草堆砌的神龛。其上未见神像,龛前留有燃尽的香杆。那香气,正是贡香燃尽后的残留。
他忽然想起妙峰提时,林玉安提过的邪僧,连忙抬起手臂蒙住口鼻。
“那是何物?”宋知念问他。
江玄起身搓搓双手,回到他身旁牵马说道:“似乎是一个神龛,有从未接触过的香气。”
他已牵了马向前走,宋知念赶紧回头看去:“难道是那胡摩圣灵?”
“暂无法确定,可旁敲侧击问问村民。”
“不论真假,回去还是请胡掌柜给朝鸣山庄发个信为好。”
行至村口,不远处跑来几个圆滚滚的顽童好奇地看着二人。
宋知念下马来拍拍其中一个戴着野兔绒帽孩子的脑袋,蹲下身笑着问他:“阁下可知阿响家在何处呀?”
这一问倒将几个孩子逗得咯咯笑起来,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奶声奶气的问他:“什么是阁下?”
宋知念看他帽子下还连着护耳,灰褐兔绒裹着圆圆小脸,瞪着双眼,睫毛上落了不少雪花,霎时觉得可爱至极,甚想捏上一把。嘴上答他:“就是你呀,你可知道阿响家在何处?”
尚未来得及回答,身后追上的另一孩子扔来雪球,正正砸在这孩子背上。众孩童霎时笑着转身跑去,不忘弯腰捞起雪球回击。
宋知念笑着起身,拍拍长袍上的浮雪道:“恐怕大人都在屋里,我们往前找一户人家问问吧。”
行至村头第一户人家,江玄隔着栅栏礼貌询问,片刻后屋内行出一大婶。
“请问阿响家在何处?”江玄问道。
大婶将二人打量一番,揣着手边向二人走来边发问:“你们寻他作甚?”
“我二人来自松县宫氏医馆。”江玄道:“听闻发生雪灾,掌柜的特让我等来看看病人。”
大婶一脸疑惑:“病人?”
“大婶,阿响家老人之前在宫氏医馆求医。”宋知念在后补充道:“这天气实在冷,掌柜的担心病人顽疾复发,特让我等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助。”
大婶仍是一脸疑惑道:“他家老人多年前去世,他是什么时候去医馆的啊?”
宋知念和江玄愣神一瞬,江玄又补充道:“约莫两年前季秋。”
“哦!”大婶道:“那不是他家老人,是咱们村里的长老,当年病重又无子女,村里便凑出些碎银,托阿响带去松县瞧病。”
凑钱?宋知念有些失望,心道:得,不是这人。
江玄道:“原是这般。那这位长老如何了?是否需要...”
“死啦。”大婶揣起来的手又紧了紧:“年节前走得安详,倒是多亏宫氏的药,多活这两年,可惜是个没福气的,若是多撑几日赶上圣僧,没准还能再活几年。”
“那...阿响呢?我们既都来了,还是去瞧上一眼,也好给掌柜交代。”江玄听出其中有些不对劲,却不动声色继续问。
大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知念见状,低声疑惑道:“婶,这阿响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大婶又再仔细打量二人一番,凑过来低声道:“见你们这番模样,定是有见识的。阿响啊,似是得了疯病,不知宫氏医馆可医得?”
“疯病?”二人霎时疑惑。
“二位莫怪六婶不请你们进屋坐,实是我家中老父老母听得这番话又要伤心。”她自称六婶,将村中月余来发生的诡事,向二人道来。
阿响的夫人多年前病逝,留下一个儿子,近十年过去,他一人将孩子拉扯大。谁知去年冬月孩子失足掉进山沟摔断了腿,行脚医处理后仍高热不退,本打算第二日前往松县。可当晚来了个僧人,自称会些医术,便给孩子服用神药。
说来也奇,那药服下去没两盏茶便退了热。阿响自是对僧人感恩戴德,留他住下,又供奉吃食。次日僧人便说为感谢留宿,要给村里人开坛做法祈福。那坛一开,竟是真的请来了神仙,村民皆亲眼所见。
“如此神奇?”宋知念惊讶道:“六婶所见是何神仙?”
六婶思索一番答道:“我也是头回见着真神仙,那僧人说乃是胡摩圣灵。”
二人一听,果然如此,那邪僧魔爪竟已伸到此处。
“胡摩圣灵说,咱们村的人善良,让那僧人赠与神药做感谢。”六婶继续道:“人人都说那神药服下精力百倍,可我吃下去竟是头昏脑涨行路艰难。”
“全村都服用过吗?”宋知念问。
六婶道:“全村除了我,都吃了。我没那福气”
二人对视一眼,江玄依旧不动声色道:“若是真能强身健体不失为一桩功德。那阿响怎的又害了疯病呢?”
“那孩子服用神药一段时日,腿脚便痊愈了。”六婶继续道:“年节前这僧人又来了,说是胡摩圣灵正历天劫,要在凡间寻那善良有仙缘之人成天将助他。又一次开坛做法请来圣灵,村中每人都割脉献血,最终神仙点了阿响家孩子。村里人高兴啊,这穷乡僻壤出了个神仙,摆了席,供了饭食,恭恭敬敬的让僧人带走了他。”
摔断了腿,服用神药不到月余便痊愈?
用神仙点将这等荒谬之词欺骗百姓!
二人听至此处已是不寒而栗。
“谁知阿响却气了起来,说凭什么儿子飞升,老子不行。”六婶一脸无奈道:“你说他是不是不讲理?神仙的事,我们哪懂得。自那之后日日加紧服用神药,闭门不出,虔诚供奉,就等着圣灵再来点将,盼着早日飞升。我觉着他就是害了疯病!想飞升想疯了!儿子成了神仙,老子还不高兴了!”
听到此,宋知念一言不发,指尖有些微抖。
江玄又问道:“那您家中二老是怎么了?”
“我家中老父老母也曾盼着飞升,不过年老体弱,也担不起天将的责任。”六婶神色稍微放松道:“要说羡慕,那自是有的,但恐怕我家是没这个仙缘了。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及此话。现下只好一来多多服用神药,祛除百病,这神药也是真神,我家老父老母服用过后确实顽疾痊愈!二来也盼着圣僧再来开坛做法,供点子鲜血没关系呀,看看能不能换点长寿药,再不行,能保神药不断也是好的。”
宋知念抿起嘴唇,目中皆是无奈,只好侧目不再看六婶。
江玄知他心中难受,但既来此地是为了寻阿响,便开口问道:“那阿响家在何处?我等还是去瞧上一眼。”
“喏!往前走到头,道旁西边岔路上山,最顶上那木屋便是。”六婶终是将揣着的手伸出来替他指路:“不过他见不见就不知道了,整日神叨叨的。”
一路过去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宋知念跟在江玄身后,全程低头抿嘴,双拳死死攥着。待江玄停步转身,他便一头撞上那壮实的前胸。
宋知念捂着额头看他,只见江玄面色复杂,抬手揉了一把他已然泛白的双唇,扶住他双肩沉声道:“勿要思虑过多。”
他一时间分不清方才听见的话语究竟该如何评价。一个与幼子相依为命的父亲,听信谗言轻易让来历不明之人带走孩子,不仅如此还为那荒谬的言论心生妒忌。
究竟是愚昧还是可怖?
他又看向高处阿响的屋子,进去之后会看见什么?那简陋的木屋似乎变成一个未知漆黑的洞窟,他既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又害怕面对更可怕的景象。
他在朝中听闻的多是百姓安乐,为官者保民生殚精竭虑。可眼前满目洁净纯白的雪下,究竟覆盖着怎样的生活?
宋知念深深叹气,示意江玄继续前行。
片刻后二人叩响木门。
叩了三遍,等待许久,随着那木门吱呀声响,一个消瘦枯槁的面孔出现在缝隙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警惕。
“你们找谁。”他声音沙哑。
江玄面带微笑道:“你是阿响吗?”
“是。”
“我等自松县宫氏医馆来,想见见你。”
“什么事?”
江玄见他身后一片漆黑,说道:“是否方便入内详谈?”
没想到阿响直言:“不方便。有事赶紧说,我正忙着。”
屋内奇异香气自门缝飘出,江玄伸手将宋知念轻轻揽至身后,说道:“两年前你曾带村中长老到宫氏医馆,方才听闻他已仙逝,我们还是来看看你,是否需要帮助?”
二人说话间,宋知念却观察到阿响扶着门框的手腕上有鲜血滴下。
阿响答道:“长老死了,你们又跑来问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什么医馆帮助,你们走吧。”说完狠狠关上了门。
江玄回头看向宋知念,见他凑到耳边轻声道:“手腕有血。”
江玄顿了顿对着屋内喊道:“那你先忙,我们走了。”随即牵着宋知念顺着木梯下至半坡,寻了个道旁灌木丛,将宋知念牵进去叫他藏好,自己一人施展轻功回到了阿响木屋窗下,凝神听着屋内动静。
断断续续听得阿响念叨:“圣灵...胡摩圣灵...以鲜血贡...飞升...”听了一阵,反复颠倒就这一句话。
***
回程路上,宋知念严肃道:“事情恐怕比我们预想更严重,此事若调集州县力量可行吗?”
江玄道:“一面是雪灾需救援,一面是邪僧妖言惑众。两相比较救灾乃当务之急,可即便用你的腰牌向县里施压,也不见得他们会动起来,若如猜测那般,他们已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恐怕还会有更麻烦的事。”
“邪僧一事,当尽快联络成广,江湖势力广,人手多,广发解药便可救下平民,诛杀邪僧恐怕非短时内可断之事...救灾一事,成州丘氏已介入,今日风雪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