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目细细地读了半晌,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在读罢的时候发出一声轻笑,道:“罪状列得倒是仔细,只不过,孟大人你这最后定的刑,到底是个什么?”
孟元哀叹了一声:“我正是纠结不好给他定什么刑,才拿着这个找你。”
玄冥有兴致地问她道:“如何纠结?我将此事全权交予你,你如何说,底下人便如何做的。”
听到“全权”二字孟元便窝了一肚子火,都是他的全权让她起先如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眼下又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而他如此悠闲如此有情致的在这府院里头喝茶弹琴。
她默念三遍人界传过来的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方才平了平心气,诚恳问道:“若按罪行来,他必死无疑。但若杀了老臣,实在不大好。”
玄冥道:“你这个‘不大好’,是指旁人如何看?”
孟元点了点头,道:“他到底在朝为官多年,算是老臣了。若真杀了他,恐怕旁人会觉得你...玄阴宫不顾情面。”
她在话中转了个弯儿,然后移开了目光。
玄冥默了一会儿,道:“若你不论旁人,只论你自己,你觉得该如何?”
孟元直起身来,看着他认认真真地道:“该杀了他。”
玄冥凝目望了她一会儿,眼神幽邃轻易看不出什么东西,他道:“你在入玄阴宫之前,觉得本座是什么样的人?”
他蓦然问一个看起来不大有干系的事儿,孟元虽疑惑,却还是如实答道:“这个么...那会子我只知道北阴大帝是个极尊贵的上古尊神,听说杀伐果断,但有些儿冷酷无情。”
玄冥颔首,又问道:“你可曾知道我在登基之后做了什么?”
孟元点头,她在冥界史书里读过那几万年里详细的史录,晓得他以铁血手腕整肃吏治。
这两句话问罢之后她突然晓得了些什么,略紧张地看向他,他向她和润地一笑:“原则性的事,不必讲究太多。不仅是帝王之术,也是为人之道。”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民间流传的对他的评价会是“冷酷无情”四个字。
她也有被这四个字误导而一贯觉得他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时候,而当自己真正地走到和他一样的位置以这样的角度做事情的时候,才晓得只有这样才能担起这些事,才能在旁人的质疑之中将事情做好,而不是为了些许的名声心软下来一让再让,最后只把这官场让得乌烟瘴气。
玄冥看着她思索的模样,忽然间思绪翻飞,若是两生道择的储君如她这般聪慧便好了。
孟元亲自将草诏呈上了玄阴宫九华殿,上面是各部大臣逐一核对之后最终敲定的判决。
六阎王削爵免官,斩立决;族中男子满六万岁者,斩;未满六万岁的男子连同母女、妻妾、姊妹,流放极寒之地十万年。
孟元捧着草诏在东偏殿外停步了片刻,在入殿侍茶的曲言投来疑惑的一眼之后,方才挪着凝滞的步子入了偏殿。
曲言方想上前来接过草诏代传,正批复文书的玄冥抬眼道:“让她亲自拿过来,曲言,再上一盏茶。”
曲言称是,转身离了殿。孟元抬步走到桌案前,看到了桌上堆叠起来的文书。
他自卞城回到玄阴宫之后,如雪一般纷纷的折子便落到玄阴宫里头来,多得甚至能将偏殿淹没,都是上书言六阎王之事的。好在道明那儿收拾了一轮,方才选出一些值得供玄冥亲自批复的呈上来,饶是如此,也比平日翻了好几倍。
她正慢吞吞地将草诏从怀里拿出来的时候,玄冥膏顺了沾着朱墨的紫毫笔,搁在一旁站起了身,对她道:“过来。”
她走到他身侧,他接过草诏摊开在了桌案上,然后侧了身示意她走到他的位置上。
孟元虽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在她站定的时候他抚上她的肩,一股力将她按了下去坐着。
孟元方触到那椅子的时候便如碰到烙铁一般弹起来,却被浅笑着的玄冥再次按定。她仰头看他道:“这不合规矩。”
玄冥抚了抚她的柔发,道:“玄阴宫里我说什么,什么便是规矩。如今你的话亦如此。”
孟元一默,往年她在玄阴宫的时候被玄阴宫这些繁文缛节弄得不胜其扰,而今能从玄冥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实在可叹。
她正感慨的时候玄冥指着一侧道:“日后在这儿摆一张桌子,你来坐。”
孟元惊疑地看他道:“干什么?”
玄冥勾起一抹笑:“批些文书草些诏,替我分忧分忧,这是你做帝后该做的。”
他特意将帝后二字重了一重,看到她浮出那种熟悉的不确切的神色后添了一句道:“我亲自教你,你看看,这道草诏拟得便很好。”
案上的草诏上笔迹妍丽娟秀,不是当年那般不学无术时鬼画符的字迹了。
孟元收回了心神转到正事上,心情便再次惶然。她知道应该重判,可是当自己真的草拟出这样一道诏书的时候,她的心里有一些说不出的堵在胸口的东西。
她不敢看向玄冥,只低头看着草诏道:“很好吗?不需要再改动改动吗?”
“不必了。”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下来,不响,却沉稳有力,“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在战场上。第一次下旨杀人,是在登基后的第二天。做这种事起先的确会害怕,但是你要知道,若你不杀他们,终有一日他们杀的会是你的子民,最后会是你。明白吗?”
她静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他示意她拿起前侧放着的玉玺,他握着她的手触到那枚冰凉沉重的玉玺上的时候,她再次反射性地想缩回手,却被他牢牢攥住。
孟元蹙眉道:“这还是不合规矩。”
她说罢之后随即补充道:“不是玄阴宫的规矩,是天下的规矩。我可不能替你盖这个。”
玄冥俯身在她的耳边道:“你是帝后,可以。你若想清楚了,便用它。不是替我,而是替你自己。”
他松开了攥着她的手,孟元却并没有觉得轻松。
这枚玉玺的分量,似乎比方才更沉重。玄冥没有催促她,只是立在她身侧用一种欣赏着自己用许多年亲手栽培起来的花朵那样的目光看着她。
她静默了很久,终于双手郑重地捧起那玺印,在诏书的末端缓缓地、庄重地落下一印。印完的时候,她发现它其实很轻。
上茶的曲言捧着茶入殿的时候恰恰好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孟元姑娘,不对,诫听司副司孟大人正一脸凝重地坐在帝座的龙椅上,手里捧着那枚除帝座外再无人可碰也无人敢碰的玉玺,而帝座站在一侧眼里含笑地看着孟大人。
经过层层选拔方才得以入玄阴宫为侍、又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方才成为新晋使者的曲言,在东偏殿平坦柔软的锦毯上差点平地摔了一跤。
曲言稳了稳步子走到桌边,将茶碰上桌,边道:“孟大人请用茶。”
玄冥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孟元,轻声道:“孟大人?”
曲言与孟元皆是一愣,她方把那贵重的玉玺端端正正地摆回去,捧起茶盏入口的时候,便听他悠悠然道:“你该称她娘娘了。”
曲言一愣,孟元紧接着被那茶水呛得咳了一咳,脸色绯红道:“称孟大人,孟大人。”
沉着冷静的北阴大帝淡淡地一笑,替她拍着背,笑着看着曲言道:“她喜欢听什么,你便称什么吧。”
曲言默默地低了头,恭敬道:“娘娘。”
孟元想一口茶水喷死他。
曲言退下后她缓了一阵子,随即就想起身想卷好那诏书带走。
六阎王那一干人仍押在卞城之中,冥刑部主部王大人和诫听司魏清明魏大人也仍在那儿,她须带着诏书回去复命,也算是有始有终。
她正起身的时候又被玄冥按下,他望着她询问道:“做什么?”
她如实答了,玄冥一默,随即道:“让道明去。”
孟元自然不答应,主要还是为着有始有终这四字,她列了一番道理同他说。
玄冥边听边微微点头,像是很同意她说的这些话似的,待她说罢了才缓缓道:“我觉得,你若事事事必躬亲,做个判官倒罢了,做这般副司之职,终有一日将自己累死。”
她一愣、一惑、又一恼,见了他那平静如水的眼眸却静了下来,泄气道:“可是...”
“你若只是个小吏或是不入流的官,如此身体力行我当然会嘉奖你。但你如今官居四品,并非那般小官小吏,做事亦不能有如此做派。虽然辛苦,可见不得成效多了多少。”
他再次安慰似的抚上她的青丝,“心狠是帝王之术,用人亦是。在该用人的时候用人,也是一门学问。”
帝王之术...孟元将这四个字琢磨了几遍,疑惑到做帝后居然还要学这个?
不禁感慨起若是从前那些娇生惯养只知闺阁之事的郡主们入了玄阴宫,那日子过得会有多难,要从头学一遍为官从政的道理,实在是唏嘘、唏嘘。
她唏嘘了一阵后玄冥道:“诫听司副司之职是你临时充任,如今你便没有再回十阎王殿中任判官的理。判官...实在是屈才。十八部之中职位任你挑,你若想好了,便同我说。”
这个嘛,她倒还没来得及想。
她去卞城走了这一遭后,确实体会到了从前做判官这活计是有多清闲,总归只要同鬼卒鬼吏们打交道,审的那些鬼魂好歹还不会顶撞她,就算有些鬼魂叫骂着说些污言秽语她也能让他们即刻闭嘴。
清闲有清闲的好处,但做一个判官的的确确对她自个儿没有太大的益处,只像是从前在奈何桥上熬迷魂汤一样,只不过是重复着一件事。
她思忖了一会儿道:“诫听,其实也不错。那我再想一想。”
她旋即想到的是一件大事,这件事比她任什么职要重要的多,她抬头看向他,严肃道:“不是说卞城之事解决完了之后,就解两生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