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不光曾闰成不见人影,李景麟也一直没有下楼。苏秘书一早便交待李芷玉务必想办法把傅廷恩和江永安拖出去。
李景麟昨晚的脸色,宋奕得逞的表情,傅廷恩捏碎的玻璃杯,都被苏秘书看在眼里,她预感今天会是麻烦的一天,只能各个击破。
李芷玉和曾闰霞相处了一个多星期,关系不错,让她假称身体不太舒服,想去1850小镇散动散动,终于把傅廷恩和江永安带走了。
过了中午,五楼仍然没有人下来,也没让人送食物上去,苏秘书放心不下,端了些现烤的华夫饼去叩门,李景麟的声音从最靠外间的书房里传来:“进来吧。”这个点敢来敲门的除了苏秘书,也没有别人了。
李景麟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复杂,既有邑悒不乐,又有餮足意满,他示意苏秘书将东西拿进去,“你劝他吃一点。还有,尽快将姓傅和姓江那小子送走,别再让我看到这两个人。”他冷声吩咐,转身进了洗漱间。
苏秘书踩着一地狼藉,走到两张大床边,将托盘搁到中间的床头柜上,抬眼看去,床上侧躺着的身影裹着一层薄被,露出的手脚上遍布着青紫的痕迹,肩头几个牙印清晰可见,她在心里暗叹一声,“闰成,起来吃点东西吧。”
曾闰成转过身来,苏秘书吓一大跳,他面孔雪白,眼睛浮肿,脖颈间清晰的几道指痕印。他开口,声音嘶哑,“苏秘书,我需要一点消肿润喉的药物。”
他看着床头的华夫饼蹙了一下眉,“麻烦给我一碗粥。”不管内里如何惊涛骇浪,他都需要粉饰太平。
“好,”苏秘书站起身,忍不住低声道,“闰成,你不要跟他犟。”
曾闰成没有答话,等苏秘书走开,他才艰难的起身,从衣帽间翻出高领的毛衣,再去洗漱。
等他收拾齐整,苏秘书已经端着粥和药物返回来,她没有走开,一直在一旁等着,曾闰成微微感到奇怪,但他也没有心思多问。
苏秘书看着他喝了粥吃了药,才轻声道:“闰成,刚小霞说身体不太舒服,我们可能需要先回医院一趟。”
事实上,曾闰霞并不是单纯的不舒服,她是被傅廷恩抱回来的,白色的羽绒服上是淋漓的鲜血,人看着苍白,精神倒还算好,只说头晕乏力。
但是苏秘书很清楚二次移植后的白血病人大出血意味着什么,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李芷玉帮曾闰霞换过衣服,整理行李,又看着曾闰成用餐吃药之后才简单汇报。
曾闰成飞快的跑下楼,八座的雪地车已经在楼下等候,上车的时候一个踉跄,苏秘书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然后关上车门,雪地车快速的驶向停机坪。
李景麟站在四楼的大露台上,看着那辆雪地车远去,他听苏秘书汇报了情况,并且听从她的建议,没有跟随。
以往他就是对他太好,对他的事太上心,才会纵得他不知好歹。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他冷峻的面庞上,看着远去的车影,他心里没来由的涌起一股躁意。
宋奕走过来的时机不太好,刚开口唤一声“景麟……”,迎面而来一个耳光,他猝不及防,被打得跌坐在铁艺户外椅上,半边脸瞬间麻木得没有知觉,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觉得你可以做我的主?”李景麟甩了甩手掌,“上次就警告过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下次再搞这种小动作,”他冰冷的眼神划过他的耳际,“就没这么简单了。”
宋奕那杯加了料的香槟,让曾闰成几乎一整夜没有合眼,不断的在床褥间挣扎又臣服。李景麟欺|凌他,践|踏他,可又无法抑制的心疼他。
宋奕捧着半边脸,不作声,他爬到如今的位置,已经很少有人敢直接甩他巴掌,他幽怨的看着李景麟离去的背影,十几年的陪伴难道比不过三四年的奉承吗?一个为他赚钱为他挣脸面的人难道比不过一个只会花他钱心里还有别人的人吗?他不服!
这巴掌他一定要还到曾闰成脸上!他对李景麟十几年的臣服已经扭曲了他的是非观,他不恨对他动手的李景麟,却记恨给他带来这一巴掌的曾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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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飞机在巴黎短暂停留,补充燃油后直飞克利夫兰,曾闰霞的情况在随行医护人员的帮助下已经稳定下来,没有再流鼻血,但是她头晕目眩,全身软绵绵的躺在病床上。
她一刻也不能离开傅廷恩,即使躺在病床上也要攥着他的衣角,“廷恩哥,廷恩哥……”她像小猫一样哼唧着,傅廷恩一直握着她的手,只在上厕所和用餐时走开片刻。
曾闰成走过去,她却会把头偏向一边,她的目光拒绝与曾闰成对视。曾闰成伸手想触摸她的额头,被她厌恶的打开,虽然她手上没什么力气,但这明显抗拒回避的姿态令曾闰成眼里瞬间泛起了泪光,“小霞……”他低声轻唤,曾闰霞转头躲进了傅廷恩的怀里。
她低垂着眼睫,无比依赖的紧紧靠着他,傅廷恩只能小心的搂抱着,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看向曾闰成,用眼神传递着安慰。
曾闰成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苍白的面色浮肿的眼皮,他在曾闰霞的抗拒里手足无措,担忧和难过浮现在脸上,这让傅廷恩的心揪成一团,他多想将他拥进怀里柔声安慰,但此刻他只能搂着曾闰霞孱弱的身体,不断在她耳边加油打气。
江永安在一边眼巴巴的看着,深感好兄弟实在是不容易,情感这么割裂又这么曲折,难道是他伤别人心太多的报应?
李芷玉被曾闰霞淋淋沥沥淌了一身的血吓到,到现在还没回魂,她没有想到只是奉命找个借口,这个借口却成了真,曾闰霞毫无预兆的在她面前仰起头,两行鼻血几乎是瞬间就淌满了衣襟,完全不是小磕小碰的那种流法,是一眼可见的触目惊心。她机械的听从着苏秘书的指挥,跑前跑后的为众人准备着餐食。
只有苏秘书是这一群人的主心骨,她用卫星电话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各项事宜,让飞机在降落克利夫兰不久,曾闰霞的担架就被推进了医学中心的大门,二次移植手术的主刀医生都已就位,严阵以待的等待着病人的到来。
曾闰霞被飞速换上病号服,推进检查室。她依依不舍的放开傅廷恩的衣角,一双柔软的眼睛始终凝视在他的脸上。
曾闰霞其实从小就体弱多病,流鼻血是常有的事,但是农村里成长,谁也没有特别在意,每次生病都是硬抗,最多一把药丸了事。后来查出来急性髓系白血病,才知道早有征兆。
傅廷恩将曾闰霞送进检查室,才有机会坐到曾闰成身边给予安慰,“闰成,你不要太担心,一定会没事的,小霞是个坚强的孩子,一定可以挺过来。”
他看着曾闰成佝偻着身体缩在圈椅里,毫无血色的面庞上怔愣的神情,尽管知道此刻言语的安慰总是无力的,也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诉说。
他在牛津所读的基督教会学院,每个星期都会举行大礼拜,尽管他不是基督徒,考试前偶尔也会跟着去祈祷,从来没有哪次像现在一样,虔诚的希望主能够听到他的呼唤。
他并不是不清楚曾闰霞其实是他和曾闰成之间的一重阻隔,但是他更清楚曾闰霞对曾闰成来说有多么的重要,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他从很久之前的交流中就知道,曾闰成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十二三岁就失去了母亲,那年他送他去机场的路上接到了外婆去世的消息,他只剩下这个妹妹。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妹妹,他绝不会屈从于李景麟。他看着他几乎盖住下巴的高领毛衣,单薄清瘦的身体,茫然无措的神情,就觉得一颗心揪得生疼。
然而上帝并没有听到他内心的祷告,不到三个小时,戴着眼镜已经秃顶的主治医生急匆匆的奔出来,一叠声的“qulicky,qulicky”表示病人的情况非常不乐观,她想见“傅廷恩/曾闰成”,他用生硬的中文喊着这两个名字。
苏秘书、江永安、李芷玉都聚拢来,医生将他们拦在外面,只允许刚提到名字的两个人进去。他们只能隔着玻璃窗口,看着傅廷恩和曾闰成半跪在曾闰霞的病床前,洁白的被单上依稀可以看见淋漓的鲜血。
曾闰霞躺在傅廷恩的怀里,眼睛却看着曾闰成,这是她发病以来,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她轻轻的说:“哥,对不起。”
曾闰成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只是紧紧攥住她的手,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牙齿间磕磕直响,嘴唇颤抖着,像被胶水粘合在了一起。
曾闰霞吐露的字句却很清晰,她转动着目光看向傅廷恩,“廷恩哥,其实……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我哥,四年前我哥生日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亲了他……”
她的声音轻柔飘渺,却像炸雷一样落在半跪在病床前的两个人的耳中,他们不敢对视,心脏却不约而同的轰鸣暴跳,“哥……是我偷了你的幸福……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就是因为看得太清楚、太明白,她才无法克制对曾闰成的怨恨和厌恶。她知道他为她付出了什么,可这种付出也带给她压力。
少女的天空不可能永远明媚晴朗,总有无法预料的阴霾。阔大的庄园、装修成公主卧室一样的房间、成堆的礼服和奢牌的包包为她博得了关注,也带来了不怀好意的打探。
“你们家为什么这么有钱呢?你哥哥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啊,原来是他男朋友有钱呀,sugar baby,哈哈哈……”她在这种调侃面前抬不起头,却又无法反驳。
她坐在旋转木马上,清楚的看到傅廷恩目光追逐的方向,也看到过两人无意之间的对视,对曾闰成的厌恶达到顶点。既然你为我付出这么多,那为什么不能再多一点?为什么不能把廷恩哥让给我?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欢廷恩哥……
她急促的喘息着,瞳孔开始扩散,声音也越发的飘忽低微,“我……我真的很喜欢……廷恩哥……”
她伸出手一只手在床畔艰难的摸索,曾闰成顺着她寻找的方向,看到检查时脱下来的一堆衣物,中间夹杂着几样饰品,他稍一翻找便找到了那枚平安扣,成色并不算很好,是当年给傅廷恩买生日礼物时的添头。
曾闰成颤抖着手将它放在曾闰霞的掌心,傅廷恩见她仍然摊开着五指,心念电转间,伸手将自己脖子上那一块解了下来,将两块重叠在一起,她收拢着五指勉力的握紧了,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她是多么想要它们是一对,尽管知道它们并不般配。
她其实很想告诉傅廷恩,从那一年他跑到学校替她出头又牵着她的手走回家,她就喜欢上了他;
当她把和他的合影发在ins上被一些人留言嘲笑说她不配,而他一一反击说她们看不到她心灵的美,这种喜欢升华成了爱;
尤其当她病重,他深情的凝视着她,说爱她,温柔的吻她,即使明知是谎言,她也不愿意清醒;他是她整个少女时代都在憧憬的美梦,太过美好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如果不是生命走到终点,或许她永远也无法醒悟……
太多的感触她已经无法说出口,一只手拢着那两块平安扣,另一只手勉力拖着她哥的手移向傅廷恩的方向,傅廷恩搂着她的肩膀,伸出一只手来紧紧的握住了曾闰成一直紧攥着曾闰霞的手掌,三人的手重叠在一起。
他的泪滴落在她稀疏的发顶,即使没有爱情,他也一直把他当妹妹看待,记忆里那些可口的饭菜、崇拜信赖的目光、惊喜的笑脸都在泪眼模糊中一一闪现,“小霞,小霞……”
他紧紧的搂着她,少女满足的露出一抹微笑,缓缓的合上了眼睛。“哥……我想回家……”这是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