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汲天地之阳而为人。人死有怨者为鬼,鬼者,汲天地之阴而生;物生千年者为妖,妖者,亦汲天地之阴而生。故称妖鬼。”
——《捉妖世家·卷一》
“大哥哥,你要赶快吃哦。”
扎着双丫髻的女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碗,她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后方才松了一口气,踮着脚将那只带着豁口的瓷碗放在了木桌上。
女童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手指紧紧的搅在一起,看着那只碗里的东西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眼中是压不住的垂涎。
一声轻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头上戴着一顶斗笠的青年将那只碗推向她,他的嗓音如同初冬第一场雪后的寒松般清冷儒雅,“你吃。”
听了这话,那女童便迫不及待的向前一步将手伸向那只碗,中途却又是生生顿住了动作。她摇了摇头,有些僵直的抬起头来,颈间一条红线若隐若现,“这是留给大哥哥的,安安不吃,大哥哥吃。”
“安安吃了,大哥哥才会吃。”青年唇角勾出一道温柔的弧度。
他轻抬起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抚上安安干燥枯黄的头发。
“真的吗?”安安歪了歪脖子,颈间那条若隐若现的红色似乎扩大了几分。
“自然是真的。”青年的声音不疾不徐。
“那好哦。”安安乖乖应声。
她将脖子扭向木桌,拉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身子却还是一动不动的对着青年。方才还圆溜溜的瞳仁立马缩减成了针孔大小,眼白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球。
“安安吃了,大哥哥也要吃哦。”说着,她便用手从碗中抓起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其间的血丝和白骨清晰可见。
随着她的不断咀嚼,“嘎吱嘎吱”的磨牙声在静谧的房间中响起。牙齿在和骨头不断的摩擦碰撞,无端的令人牙酸。
可青年就像是没听到这种声音般,唇角依旧弯着一抹温柔的弧度,丝毫未曾改变。
茅屋外,疾风骤雨,密集的雨点冲刷着夜的死寂。
刹那间,阴暗的天空中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炽白的闪电在乌云中蔓延。闪烁的光线有一瞬间照亮了青年的面庞,蒙眼的白绸在闪电下极为醒目。
————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①
雨后的茶楼总是少不得人的,这人多了,话自然也不会少。
纷纷杂杂的一片。
几声低语混杂在其中,如同雨滴没入了大海一般,无波无澜。
“听说了吗,就是当年那个刘家村。”粗布麻衣的汉子四下瞧了一眼,压着声音道。
“哪个刘家村?”同桌的人不解,但又看汉子一副想说又不能说的模样瞬间福至心灵,他也压低了声音,“就是那个一夜之间全村人都死完了的刘家村啊?又出什么事儿了?”
“可不就是死了才出的事儿。”那汉子看这人像是知道的样子,顿时倾诉的想法更加强烈了,他低声道,“那地方人还活着的时候就邪门,死了更邪门。前阵子那鬼地方不是去了个捉妖师吗,听说原本那捉妖师是想坐场法事给他们解解怨气的,结果谁曾想!”
那汉子似是说到了激动之处,但又碍于人多眼杂,便只轻轻的拍了一下桌案,话音陡然一停,却是不再说了。给那同桌的人留下了十足的悬念。
听到这儿却没有了下文,同桌的人心里不上不下的直痒痒,“谁曾想怎么了?”
“不可说,不可说。”那汉子笑着摇了摇头,卖上了关子。
同桌的人笑骂了一句,“好你个王二狗,在这儿等着你爷爷的是吧?你这顿酒我请了,快说快说!”
“等的就是爷爷你这一句!”王二狗得了便宜自然是眉开眼笑,他靠近那人,神神秘秘的道,“结果谁曾想啊,那捉妖师降不住那一村子的鬼,被剥皮抽筋吃了去。”
“嚯!”
同桌的人一惊。
“官府的人都不敢去那儿,一个山野修行的捉妖师怎么超度得了。”他摇头叹了句可惜,遂又好奇追问,“他被吃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自然是有人传出来的。”王二狗闷了一口酒,“听说前几日有人误入了刘家村,本以为要死在那儿了,却碰见了个瞎眼的神仙把他给救了。”
王二狗咂了咂嘴,伸手一拍同桌人的肩,“哪有神仙还会瞎了眼啊,我看他也是喝醉了说的胡话,编的倒是不错,兄弟也是听人说着玩儿的,你全当听个乐呵,别真信就是了。”
谁知同桌的那人却是睁大了眼睛,呆愣愣的看着一个方向久久不出声。
王二狗疑惑的拧起了眉,扭头朝他的视线看去,“你看什……”
王二狗的声音戛然而止,也看着那个方向久久出神,直到眼前一抹亮白飘了过去才回过神来。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疼得倒抽出一口凉气来,喃喃自语道,“我滴个乖乖,这天底下什么时候还有这等人物?”
就跟那天上下了凡的仙君似的,左看右看不像是凡间能出来的人物。
王二狗回了回神,可等他再看去的时候,却早已不见那白衣人的影子了,只能懊恼的拍拍自己的脑袋。
————
热气徐徐的升腾,被稀疏的日光照射着在桌上打下一层流动的阴影。
纤长的手指捻着白瓷杯,二者相得益彰,带着一种不可言表的美感。
空寂雪将茶杯放到唇边轻吹了吹,气息将升腾的热气吹开,扭曲着弧度在空气中消失。细小的茶叶碎还漂浮在茶面上,被吹的贴紧了杯壁。
正待此时,一道粉色的身影忽然从窗外翻了进来,动作间带起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
空寂雪的动作顿了顿,手中蓦地一空,茶杯已经被人夺了去。
应熙朗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喝完还不忘舔舔嘴唇评价一句,“不错,茶水刚刚好。”
然后又将空了的杯子塞回空寂雪的手中。
空寂雪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神色不改的将杯子放到桌上。
他淡声道,“你怎的在此?”
闻言,应熙朗一口白牙在日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他笑眯眯的道,“我不能在这儿吗?”
他缓缓靠近空寂雪,步履踩在地板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身影倏忽间便歪坐在了桌沿上。
他抬起手,略显粉意的指尖若有似无的划过空寂雪眼上的白绸,姣好的唇瓣勾起一抹恶劣的笑。
偏生说出来的话却是十足的担忧,“我这不是害怕你出什么意外嘛,你说你一个瞎……你身体这么不好,磕着碰着了可都不是什么小事儿。”
他话间这个“瞎”字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
“是吗?”空寂雪微微疑惑的歪了歪头,脑后的白绸随着他的动作向一旁滑动。
一只妖鬼,会有那么好心吗?
毋庸置疑,这怎么可能呢。
空寂雪弯了弯唇,算了算了,便当他是这么好心吧。
不过“好心”的妖鬼,可不一定会有好报呢。
应熙朗看着他面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心中涌动的想法更加强烈了。
当初那朝林苑中初见,他就知道这人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光风霁月。
空寂雪啊。
这几个字在他的唇舌之间翻滚,好像裹挟着一股强烈的欲.念。
昔日的天之骄子,一朝跌落神坛也会像平凡人一样甘于沉.沦吗?
还是说,你本来便是如此?
他灼热的目光盯在空寂雪的脸上,贪.婪的扫视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应熙朗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没关系,这不重要。
只要、只要最后是他一把推进的泥潭就好了,这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令妖心动的事情了。
毕竟世人总爱看神的堕落,妖也不例外。
他看着空寂雪,面上绽出一个甜腻的笑,弯起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如同清甜的酒水中裹挟着蜜糖。
天穹上的月亮被拽下来和污浊融为一体,圣洁的神子被扯下神坛和恶鬼交融共生。
多么美好的事啊。
应熙朗的眼中跳跃着兴奋,胸腔中的心脏控制不住的跳动。
他可真的是太迫不及待了呢。
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茶室中格外的明显。
一下又一下,快速而又力。
所以……
妖鬼也有心脏的吗?
那他们的心脏是红的还是黑的?
空寂雪的心中腾起了一阵淡淡的好奇。
这个他以前还真没注意过,在秦家的时候会杀妖鬼是一回事,但挖取内脏这种事自然是有专门的人来负责的,或许下次他可以剖开一个看看?
哦,对了,他好像看不见。
那便找一个看得见的帮他看看吧。
空寂雪漫不经心抚了抚眼上的白绸,乍的看不见了,还真是不适应。
另一旁的应熙朗自然不知道因为他,空寂雪已经开始对妖鬼的心脏产生了好奇心。
他兀自坐在空寂雪的对面,仗着他看不见,便肆无忌惮的在他的脸上扫视。
淡粉色的瞳仁如同散落的花瓣一样惑人心神,美丽中却暗藏着杀机,稍有不慎便能将人的血肉连着骨髓吞噬殆尽。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黏着在空寂雪的脸上,如同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
格外的,令人作呕。
空寂雪捻了捻茶杯,白绸下的眼珠微微转动,唇角勾起一道浅淡的弧度,“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应熙朗回了回神,托着腮趴在桌子上,念头一转便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是啊,你脸上确实是有脏东西,我来帮你擦擦。”
说着就要起身去给空寂雪擦脸。
“是吗?”空寂雪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来有什么疑惑的意思,他回绝道,“倒也不必劳烦。”
“那怎么能行!”应熙朗面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他不顾空寂雪的回绝硬要是给他“擦上一擦”。
空寂雪抬了抬眉毛,准确的抓住他伸来的手,两指按在他的手腕处,只轻轻的一带,便将他甩在了桌上。
“哗啦”的一声,茶壶连带着茶杯一起摔在了地上,从整个变成了一片一片的。
应熙朗只觉手腕一麻,瞬息间蔓延至全身。
他被空寂雪压制着,整个人保持着一种仰躺的姿势躺在桌面上,两脚还着地,可后背却是一动也不能动的紧紧贴合着桌面,僵硬的姿势如同一根被强行压弯的竹子。
若只是刹那的灵脉压制根本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
“你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暗手?”应熙朗皱了皱眉,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我可没给你下暗手。”空寂雪转动眼珠看向他所在的方向,薄唇轻启,“是你自己。”
他自己?
应熙朗愣了愣,脑中白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是那杯茶!”
是了,也只有那杯茶了。
妖鬼吃人的东西怎么会觉得好吃?可他方才的注意力都在空寂雪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茶水的不对。
空寂雪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 。
那些茶水本就是他用来压制体内阴煞之气的灵物,妖鬼喝了只能说是有好有坏,应熙朗这样也不过是运气差了点儿罢了。
应熙朗轻啧了声,倒是他大意了,他就不该把这人当人看。
谁能想到会有人给自己喝毒药啊?
人食灵植没什么,但前提是这灵植要是正常的灵植,可空寂雪这泡茶的灵植明显不正常,一股浓郁的阴气。他吃来还好,人吃了那就像是用嘴生吃了一只鬼灵一样,回味过来从头凉到脚。
应熙朗认命似的长叹一口气,看着房顶,“那你想怎么处置我?”
“处置?没必要。”空寂雪神色淡淡的松开他的手腕,从袖中拿出一张方帕细致的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毕竟这世界上妖鬼那么多,他要是碰见一个就杀一个,那他要杀到什么时候?
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若非这只妖鬼从京城就一直紧跟着他不放,他也不会对他出手。即便空寂雪知道,便是这次赶走了,他也还会再跟过来。
谁让他看起来貌似有一个不得了的目的呢。
杀是不打算杀,但鉴于他的目标好像有点过于长远了,小小的教训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空寂雪缓缓起身,颀长的身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