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心需要的布置并不复杂。
我蹲在一旁,托着脑袋,看大小姐将法器一道道摆好。以蒲团为中心,先在东南西北四方摆了四面铜镜,又用丹砂画上术阵,最后在术阵最外端摆四铜碗无根水。
“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连结天地,洞彻己身。”说完,大小姐盘坐到蒲团上,“阿峦,接下来我的样子会不太好看,你别怕。”
“好。要我做什么?”她不说也便罢了,特地叫我别怕,我反而紧张起来。
“陪陪我。”大小姐眉眼弯了弯,“卧房里有很多书可以看,话本也有。阿峦可以随意走动,等我结束了修习,我们一块儿出去。”
我明白了,大小姐的修习多半不需要我这个外力,邀我过来恐怕只因我说了“窗外有人”吧。
心口痒痒的。
“我去拿些书来陪你!”我飞快地跑到卧房,深深吸了口气,叫心跳降了降,慢慢挑选架子上的书籍。
架子上最多的是虞家历代风云人物的传记,然后是术师的大事记和各地的方志。最下面有几本我爱看的传奇话本。大小姐也看这些吗?我想象了一下大小姐一脸严肃地看话本的情形,真是……有趣极了。
我挑了一本话本放在最下面,又拿了两三本别的。三天时间,这一架子足够我看了。
我抱着书正要离开,忽然又在一旁的桌子上发现了一本小册子。我随手翻了两页,上面记载的是闭关室的使用情况,最近一条是大小姐在离开钱家村后闭关,“有所得”。有点意思,没准能看到大小姐小时候闭关的情况,小小的大小姐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害怕呢?我随手把它也塞到这一摞书里。
回到下面的练功房,这点时间里,大小姐已经闭眼修炼起来。我见她眉头紧锁,额上已有了薄汗,不敢打扰她,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看书。
我先拿了虞家先祖的传记来读。拿书时我特意挑了架子上的第一本,这里面应该有虞家的起源。都知道仲家传承两千年,虞家在术师中低调得很,我很好奇她们有多久的历史。
翻开第一页我就受到了小小的惊吓。虞扶,殷商武丁时的贵族,原为萧氏,名扶,因为奉命祭祀虞朝的大鬼,改用“虞”作为姓。
算下来,虞家可比仲家还要源远流长得多,这还没加上萧氏的时期呢。我又往后翻两页,后面的内容反而平平无奇了,称赞虞扶的文治武功,又表彰她祭祀的功绩。往后的几位也与她相似。
但虞家既然是商朝贵族,又世代司职祭祀,昔日周人翦商,虞家是怎么留存下来的?我把这一本翻到头也没看到相关描述,又跑上楼翻找。一通忙下来,只发现从商纣王时期开始就没有虞家人的记录了,一直到周宣王时,才出现了一位名为虞黍的女子,传记记载她自幼擅长数术,成人后带着虞家人定居中州,通过商事积累家资,重新为虞家置下产业。在她以后不久,又有一名为虞归安的重新汇编整理了虞家祖传的术法,自此虞家成为术师家族之一。再往后,虞家的传记都以商人为主,只记了寥寥两三个术师了。
从“重新”看来,虞家在周灭商时恐怕经历了不小的打击。此期间没有传记留存,不知是没有出现惊才绝艳的人物,还是书册在全族的颠沛流离中散佚了。虞家重视商人、轻视术师由来已久,我猜也是翦商时家族上下受祭司之职所累的缘故。
虞家的术法并非来自妇俨,而传承自周以前,这当中的价值就无可估量了。虞家若是有心运营,未必不能争一争家族在术师中的位次,但虞家反而选择了慎默处世,也不失智慧,只是不知道怎么又和往日一贯高调的荼蒙派处得如此亲厚。
通观这些传记,记载的女子多、男子少,可见虞家并不遵循俗世间男尊女卑的教条,可那日虞世荣为什么这么笃定这份家业是他这个“虞家长男”的呢?这个不能问大小姐,我只好先记在心里。
翻完了传记,我看向大小姐,她的情况又叫我吃了一吓。她面色红得仿佛要滴血,脖颈处也染上了粉色。大颗的汗珠从她面庞上滑下,衣领上也有了明显的水渍。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修炼秘法的正常状态。我很想帮她擦一擦汗,但她周围的术阵摆放规整严密,有点经验的术师都知道此时最忌有外力干扰,我只能坐得离她近些,万一有情况发生,我能立刻带她上去休息。
我盯了大小姐足有小半个时辰,见她的情状一直维持原样才放下心来。我没了继续看书的心思,把书都摆回书架上,又下来对着大小姐发呆。
日落时分,大小姐终于睁开了双眼:“阿峦。”她声音发飘,但还镇静。
我迎上去:“怎么样?”
“很顺利。”
顺利就好。我大大松了口气,扶着大小姐回到卧房。晚饭还是干粮和凉水。大小姐消耗很大,吃得很香。用过饭,洗漱完,大小姐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她这样,我睡在她旁边也没法胡思乱想,闭上眼,竟也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过得大同小异。
大小姐擦去了原先的术阵,画了个更复杂的。我今日懒得看史了,挑了个侠女的话本,坐在大小姐附近,一气看了个痛快。
大小姐照旧在黄昏时分起身,今天看起来要比昨日神采奕奕些,但依然一早躺下了。
到了第三天,我已经驾轻就熟了。
大小姐换了新的术阵盘坐下来,我不急着在她身旁守着,借这时间将这难得进来一次的闭关处从里到外仔仔细细逛了一遍。
这一趟逛下来,入口处的壁画吸引了我的兴趣。这些画像表现的事虞家先祖的杰出事迹中几个尤其重要的场景,其中就有虞扶祭祀、虞黍立业、虞归安修典籍。唯有最后一幅找不到对应,画的是一人在术阵中盘坐修习,她身前还有一人背手而立,周围一圈人围着她们顶礼膜拜。
单看修习的情况倒有点像大小姐正在做的事,但周围的人又是怎么回事?这门秘法修成以后难道能白日飞升不成?
我忽然想起那本小册子,上头没准有前人修炼的情况。
小册子就被我放在书桌上,很容易就找到了。这次,我从第一页开始翻看起来。小册子是后人誊抄的,纸页还很新,但上面的内容却可以追溯到虞归安的时期了。我从头翻到尾,满眼都是“无果”“无果”“无果”,只有大小姐,十五岁时“有小成”,接下来每一次都是“无所得”,直到最近一次。
古怪。太古怪了。
这门秘法究竟有什么秘密,能叫虞家近两千年无人修成,依旧孜孜以求?我注意到实际修炼这门秘法的虞家人并不多,从记录来看,恰是每一甲子选出一人来自幼修习。这一辈被选中修习的就是大小姐,再往前一个甲子,修习的人叫做虞守静。
我记得大小姐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她太祖母那一辈只有一人。虞守静会是虞姥的名字吗?
我潜意识里感到不太妙,仿佛有层若有若无的阴影笼罩在这几片纸页之上,叫我看不清虞家背后的隐秘。
算了,当务之急也不是这个。
我放下册子,耳边忽然传来大小姐低低的呼唤。
怎么了?我心里不安,三两步跑到大小姐旁。
大小姐还闭着眼睛。她的修习似乎到了紧要关头,淌的汗比前两日还要多。我见她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喃喃自语,却又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凑近过去,勉强在她支离破碎的语词中分辨出“阿峦”二字。
我心里更慌,不住道:“我在,我在。”
不知大小姐听到没有,她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呼吸愈发急促。我守在她面前干着急,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她猛地睁开双眼,伸手一把把我拽了过去。我一个趔趄,撞翻了面前的铜碗铜镜,一下扎进她怀里,一抬头,就见大小姐直勾勾地望着我,清晰道:“阿峦,你不要死。”
我的呼吸差点停住了。大小姐的意识分明还没有回拢,她修心时看见了什么?我缓了缓,顺着她慢慢道:“我,我不死。”
大小姐像是心满意足,松开手,又闭上眼睛。
我连忙后退几步,理了理衣服,再看大小姐,她脸上的血色迅速地褪去,看上去格外虚弱,原本板正的身形开始微微晃动,好像随时可能倒下。
这是前两日都不曾出现过的。
地上的术阵被我破坏了小半,大小姐因此失败了吗?看过册子后,我直觉不太想大小姐成功,此时也难说心中有没有几分庆幸。就在此时,大小姐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她好像大梦初醒,眼神有些涣散。
“大小姐?大小姐?虞一!”
“嗯?”我喊了好几声,大小姐才抬头看我,眼神迷蒙,如堕雾中。
“如何?修成了吗?”
大小姐张开双手,低头看了看,语气迟疑不定:“我不知道。”
大小姐的样子明显不对劲,我上前搀起她:“走,我们出去。”
“嗯……”
大小姐很听话,听话得我心里愈发沉重,我满腹疑团,开口问道:“大小姐,你太祖母的名字是虞守静吗?”
“不,虞守贤。名字是虞守贤。”
又一个不好的消息。不安感越来越强,我扶着大小姐去床上躺下,拉动了一旁的拉绳。
没有动静。想来虞家人动作也没有那么快。
我坐在床沿上,努力压制内心的急躁。
“阿峦,我!”大小姐的语气忽然急切起来,但话未说完,她便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不急,喝些水。”我转身想给她倒水,却被她拉住了袍角。
“小心!”大小姐像是从肺里勉强挤出两个字,说完,竟直接昏死过去。
“大小姐!”我心惊胆颤,怎么呼唤她都没了反应,又掐她的人中,揉她的太阳穴,全无作用。
我恨自己不是大小姐,没有一身过硬的医术,危急时半点不中用,只能反复去拉那根救命的绳索,指望虞家人快点过来。
我将大小姐背到背上,跑到出口处等着,期盼石头一动,我能立刻带她出去。
昏迷的人身子沉重,很不好背。我六神无主,动作更慢。那日我中毒,大小姐带我躲避,她也是一样的心境吗?
我对时间的流速失去了把握,只觉等了好久,虞家人怎么迟迟不来。
我转身想要回卧房第三次呼唤她们,但此时上方传来了响动。
石头移开,出现在我眼前的,除了熟悉的虞八、虞九,还有我绝对不想看到的人。
虞世荣。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