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鬼主府。
主座上西城鬼主认真的点了点头,诚恳道:“这个我知道。” 黑袍老者半是诧异半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西城鬼主顿时倍受鼓舞,再接再厉地说道:“我城中众鬼一向安分守己,平日里绝不会起争斗之事。这几日消散的魂魄是多了些,想来是执念已消,重归天地四方。实在是天大的好事。理应让其余诸鬼多学习他们的释怀精神,早日离开此城。”
未经世事打磨过的天真是可耻的。顾屿看向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位西城鬼主眼中自己的城域绝无动乱凄惶,身边人为他精心打造了独属于他一人的祥和太平盛世之景。
乌归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表述实情。那黑袍老者却一挥袖,厉声喝道:“尊主乏了。今日事已毕,你们二位还不退下。” 西城鬼主被吓了一跳,面色惨白手足无措地瘫在座上。
殿门处守卫的鬼侍一拥而上,手持利戟将乌归同顾屿赶出殿外。
时已至黄昏。天边残阳似血。顾屿慢吞吞地沿着九曲十八弯的街巷走着,生平第无数次感到泄气。本就青肿的脸上露出愁眉不展的怪相,吓得沿途碰上的小鬼倒吸冷气,从原地倒退了三里。乌归满面沧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心中虽想劝慰,开口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二人漫无目的沉默地走在行色匆匆忙着归家的诸鬼中,更显得衣衫褴褛,格格不入。路上不时还要迎来几个白眼,一声唾弃。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地做什么不好,非要做乞丐。
不知走了多久,顾屿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屋舍前,半死不活地开口道:“元兄,你有没有经常觉得自己特别倒霉?”
乌归愣了一下,迟疑说道:“这个……没有吧。” 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看向顾屿兴奋地问道:“顾公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莫不是咱们被什么能让人倒霉的物件缠上了?”
顾屿看着他莫名兴奋的脸,默默掐断了想同眼前人探讨一下人生哲理的想法。顾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天快黑了,那城主先前不是说入夜后不得在外逗留么。眼下寻不到客栈,先进这间旧屋躲躲吧。”
乌归点头应下,二人一同入了屋。乌归手中燃起青绿灵焰,将屋内照亮些许。只见屋内蛛网密布,尘土飞扬。显然已荒废许久。中央摆放着一张破旧木桌,两侧座椅东倒西歪,已然裂开。顾屿走到桌前,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坐下身来。乌归则在屋子四周查看是否安全。
“看这屋子像是以前谁家祭祀用的祠堂。只是不知为何废弃了。”乌归喃喃自语道。
顾屿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短暂的安静后,乌归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公子,你说那西城鬼主真像他表现出的那般天真吗?还有那黑袍老者,总觉得他们没那么简单......”
顾屿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天亮后我们再去探探虚实。”便再度沉默。
夜越来越深,屋外狂风大作。乌归找了些干草,在角落里铺好,“顾公子先休息吧,我守夜。”顾屿确实累了,应了声便沉沉睡去。乌归静静地坐在干草上,注视着顾屿。此刻顾屿面上青肿已消了大半,尽管面容憔悴,依然难掩其俊朗。
明明只是刚过弱冠的年纪,在该骑着马满长街肆意招摇的时候却要担起什么天命变数,费尽心思同那些几百岁的老鬼争斗。想起今日殿内发生的一切,以及前路未知的艰险,乌归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虽然这小子有时候很混蛋。但无论为公为私,自己一定要护他周全。
夜色愈来愈深,天上无明月,屋外仍旧狂风大作。寒意自破旧的房门窗棂见缝插针地侵入屋内。乌归被冻得头脑清醒,四肢僵硬。好不容易缩在角落里缓过些许,正准备设下结界阻风保暖,却听见屋外有声响传来。乌归凝神去听时,屋外又安静下来。
顾屿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轻轻走至乌归身边示意他不要出声。而后行至窗边,透过破损处往外看,冷不妨对上了一双血色眼眸,中有金色竖瞳,嗜血的欲望同虚妄幻影交织。与之对视的一瞬间,顾屿只觉自己已登赴极乐之境,周遭万物皆为子虚乌有,唯有内心澄明如镜是真。
脑海中一个低沉的声音缓慢响起:“……来吧,为吾奉上你的魂魄,吾将带你永赴极乐……动手吧……吾会帮你了结这虚妄的一切……舍弃你的不甘与怨念……动手啊!”
乌归看着顾屿镇静自若,只当外面没什么事,于是说道:“这屋外既没事,夜色亦深沉,顾公子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
顾屿转过头来,面上浮现出诡异而又满足的微笑。下一刻手中骤然幻化出利刃,贯注灵流,狠狠劈向了自己的手臂!乌归见状大惊,慌乱中寻不到东西阻止,千钧一发之际自怀中随手摸出一件坚硬物件,不及看清便掷向了顾屿手中利刃。只听“锵”地一声,那利刃同那坚硬物什碰撞在一处。顾屿手臂被震得发麻,再握不住利刃,只能任由它同那硬物双双坠地。
乌归扑了过去,手脚并用勉强压制住了顾屿,心有余悸地冲他吼道:“你小子又发什么疯要砍自己的手,你不要命我还想要!别装个丧气死样,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只鬼难过吗?入这修罗道的谁不是辛苦熬过来的,什么执念未消,不过就是活着的时候活得太憋屈了,死后才晓得不甘心……” 乌归声音忽而又小了很多,满面愁苦地看向顾屿,轻声道:“但是你看你还年轻啊,你还有重来的机会。何必像我们一样沉沦此间做个满怀执念的怨鬼……活着多好啊……”
顾屿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头脑昏昏沉沉,一时也记不起自己方才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只闭目胡乱点头,想要先休息一番。乌归见他点头答应,不由得又高兴起来,伸手在他胸口上擂了一拳,豪迈道:“好小子!可得给我好好活着啊!”
顾屿被他打了一拳,因疼痛居然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示意乌归先放开自己,乌归照办,但仍在一旁警惕地盯着他。顾屿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也懒得同他解释自己不想死,俯身拾起利刃和那坚硬物什。
硬物触手冰凉,顾屿想起方才自己的利刃同其相撞竟没将其损伤分毫,心中有些好奇。手中燃起灵焰,借着光亮看去,原是一枚通体乌黑,刻有繁复花纹的令牌。令牌中央一个“浮”字,在火光下泛出幽紫光晕。
乌归一拍脑门,“哎呀”叫了一声,而后道:“是城主令啊,这玩意儿用万年玄铁铸就,刀劈不坏,水火不侵。难怪刚刚能挡下你那利刃杀招。” 顾屿将那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而问道:“修罗道中各城都有城主令吗?”
乌归道:“怎么可能?万年玄铁何等罕见,这令牌统共也就铸了四块。分别在四方鬼主手中,用以调度鬼侍或战时求援。”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将城主令拿回来。
顾屿将令牌递给他,眉眼间久违地现出少年气,唇边浮现出一抹狡黠笑意:“元兄,我想我们得再去一趟西城鬼主府了。”
阎浮城。北城鬼主府。
听雨阁内,燕鹤青不紧不慢地执黑子同眼前人对弈。不多时,棋盘上便是攻守易势。燕鹤青扔下手中棋子,见怪不怪道:“我输了。”
棋盘对面的人周身笼在影影绰绰的白雾里,面容亦是模糊看不清。燕鹤青心知那白雾下是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只可惜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了。就连四处巡察往来的鬼侍能见到的也只是鬼主大人在自己同自己对弈而已。
白雾中笼着的人影轻笑一声,声音缥缈似从极远处传来:“你同我下棋从来都没赢过。” 顿了顿,又下了定论:“下了几百年棋,到头来竟还是个臭棋篓子。”
燕鹤青淡定扬手把棋盘掀了。黑子白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混在一处又蹦到了各处角落里。白影笑吟吟地看着她,仍旧不惊不恼:“脾气也还是不好。”
燕鹤青也懒得同她装什么友善大度,眸色幽深,面无表情道:“你来这儿究竟是想做什么?”
那白影幽幽叹息一声,单手支颔,微微探身向前,低声道:“自然是为了我落在此处的这具魂魄躯壳了。北鬼主大人应当还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样子是怎么来的吧?”
燕鹤青皱眉看向她,冷声道:“千金不换的承诺,我已经给过你了。千年后归还魂魄的条件,你也答应了。更何况斩神誓已立,一旦破誓必受天雷焚身。如今你千里迢迢自冥王身边赶回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要毁约受苦吗?”
白影一怔,旋即又拊掌笑道:“你说的我自然都懂。我也没打算现在就拿回这魂魄躯壳,今日来此,只不过是要请鬼主大人先行兑现那千金一诺罢了。”
燕鹤青静默地听着,苍白指节屈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木桌边沿,手腕上赤红珠串随着敲击节奏轻晃,半晌才说道:“说。”
那笼在白雾中的女子微微一笑,站起身行至燕鹤青面前,而后俯身在她耳畔低语道:“你应顺应天命行事。陪在那只小鬼身边,不是么?”
轻柔低语,石破天惊。
那白影直起身,唇畔笑意不减:“这就是我要你兑现的承诺。这件事一来并不伤天害理,二来也没有强人所难惊世骇俗。鬼主大人,可还满意?”
燕鹤青垂眸,把一切激荡不宁的心绪都掩盖在了波澜不惊的表皮下,再抬眼看向那白影时,面上已然又是一派高深莫测,平静答道:“我答应你。”
笼于白雾中的女子似是早就料到燕鹤青会答应,此刻见目的已达到,语气微凉道:“既如此,那就请鬼主大人尽早出发吧。”
言毕身形逸若飞雪,向前飘移些许。却又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忽而停了下来,转身不甚规矩地向燕鹤青行了个礼,俯首道:“盼君无恙,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