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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渐黯,气氛正好。
秋池见王诗心用完汤食,用木柴将炭火拨开,挑出其中烤好的番薯,一一分给三人。
苏天问拿着热滚滚香喷喷的番薯,神色惊讶,“既然有番薯……”为何还要他们吃苦苦的汤?
番薯分红心白心两类,为粗食,换作平常,断断等不得王书情等世家子的席面。王书情用帕子隔着剥开外皮,看见里面烤至松散的红瓤,小心咬了一口。
是甜的。
王书情笑道:“好久没吃过了。族里管得严,一饮一食总要讲规矩,这玩意儿来头不大,多为人间界凡人所食,族人觉得物贱,难登大雅之堂,便不许我们这些小辈食用,以免沾染浊气。”
“但我小时候是不服管的,族规不要我做什么,我偏要做。有一回,族内与人间界通商,来了一批番薯,说是要给饲养的牲畜做饲料,我那时候也大胆,找了个没人的时候跑到了马厩……”
“马当然不是牲畜,可我也找不到饲养牲畜的地方……咳,言归正传,总之,我在马厩里,侍者刚切好的时令果蔬里,找到了番薯。给马吃的番薯和这个不一样,它是生的,吃起来很脆,还有淡淡的清香。”
“我当时吃完,觉得‘哇,这不比每天花上百金的药食好吃’,”王书情叹道,“吃饭是吃饭,吃药是吃药,把药当饭吃,只会本末倒置,适得其反。”
王书情说话,讲究声临其境,非常有感染力。苏天问边听边点头,赞同道,“姐,我懂你。”
莫名被认同的王书情:“……你懂我什么?”
以她对苏天问的了解,这小子必然没啥好话。
苏天问没有“辜负”王书情的想法,他语气真诚道:“我懂你跟马抢吃的冲动。我小时候没人看着,也干过这种事。”
王书情倒吸一口凉气,她刚才那段话,重点是这个吗?
王书情:“我说了半天,你的重点是‘我和马抢吃的’?”
王书情险些绷不住表情。
苏天问见王书情大受打击,虽不解,但老实问:“这么说……很冒犯吗?”
孩子时候做的事拿出来说,顶天算一桩笑谈,王书情不会较真。
可是……
王书情叹道:“这不是冒不冒犯的问题。我刚才那一段话,重点是,吃的东西不在价贵,实在就好,我们这等世家不该自视甚高,目下无尘,拿鱼目当珍珠,弃璞玉如敝履。”
苏天问没想这么细:“一块番薯……这么讲究吗?”
王书情抚额,她和苏天问在某些理念上,简直是鸡同鸭讲:“这不是一块番薯的问题。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道理,苏家没人教你吗?”
苏天问迟疑道:“我不是苏家的继承人,这个道理不学也可以吧。”
苏天问并不愚笨,他的家教身世放在那里,王书情的话他深入想想,多少能琢磨出些道理。但……一个没被投注期待的孩子,怎会主动去学于他无益的事呢。
保持这样就可以了吧。
苏天问“闭上”眼睛,家族将来如何,离他太遥远了。
王书情见状,心中充满无奈。
苏天问比不过苏弦锦兄妹是事实,但他不能对自己有点追求吗?年纪轻轻便放弃了思考,以后可怎么好。
鲜于纺嚼着番薯,她挑到了白心的,正在和不够软糯的瓤作斗争。见苏天问和王书情的对话陷入僵局,鲜于纺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加入对话转移话题:“按苏公子方才所言,苏公子也是因马与番薯结缘?”
鲜于纺超近探听:区区番薯,竟引得两位世家子勇闯马厩,这究竟是人性的探知,还是番薯的魅力呢。
苏天问顺坡下驴,他不想和王书情谈论家族,只能装作不知的把话揭过去:“……算吗?”
他说:“我小时候荤素不忌,又爱跟着马跑,基本马吃过什么,我都尝过几口……你们别这样看我啊,我家养的马很爱干净,而且很挑食的,食物不是上等的,它都不屑于吃。”
鲜于纺惊得连啃番薯几口,往旁边挪了挪:“这就是世家吗?”
出身小族的她,无法理解。
从王书情的温柔攻势下消化完毕的王诗心出来说句公道话:“鲜于姑娘,我想,苏公子不能代表全体世家。”
鲜于纺沉思:“那王小姐呢?她也不能吗?”
王诗心迟疑片刻,道:“……小姨与苏公子,到底是不同的。”
苏天问追问:“哪里不同呢?”
王书情按揉眉心:“好了,傻小子,别得寸进尺了。”
王书情语气放缓,苏天问松了一口气,他的话差点接不下去:“我这不是看气氛正好,和大家开个玩笑嘛。”
苏天问的话三分真七分假,为的是迎合气氛。王书情的认真叫苏天问措不及防,但苏天问不信王书情真干过这回事,她一定是在开玩笑。
苏天问:“姐你不也是?”
王书情:“……”
敢情我和你说这么多,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苏天问:“……?”
不是,她来真的?这么诚实的吗?姐你真干过啊?
鲜于纺见两人俱沉默,便知他们两快聊崩了。鲜于纺出来打圆场,有关世家的事她一点都不想知道啊。
鲜于纺:“我想,关于如何识得番薯这件事,还是往后放放吧。我们以后再聊。”
王书情&苏天问立刻道:“同意。”
苏天问隐晦地看了王书情一眼,得到王书情一个锐利的目光。
王诗心在心里叹气。
她小姨说的是真话,和苏天问能一样吗。
秋池拨弄着番薯,将番薯按高矮胖瘦一字排开,王书情等人的话她当然听全了,可秋池只关心她的番薯:“你们还要吃吗?”
鲜于纺:好羡慕秋池姐,她是真不在乎别人的想法。
王书情想了想,忠于自己的想法:“我要再来一个,难得吃到,我要一次吃够。”
很饿的苏天问即答:“还有几个,让我挑挑。”
王诗心用帕子掩唇:“多谢秋小姐好意,方才的汤食已经足够了。”
秋池按个人需求,精准分配。
分配完毕后,秋池看着剩下的三碗汤,犯了难。
“要浪费了吗?”
“呵呵,也可以不浪费啊。”
一道轻快的女声在秋池耳畔响起,秋池身未动,指尖已抓住了声源。那是一只细小的碧绿蛊虫,它如一片细嫩的竹叶般无声无息,不知何时粘在了秋池肩上。
秋池:竟是蛊术……
蛊术源起大仓山,多为大仓山灵师初学之术。秋池没想到,能在大仓山之外见到灵师使用它。
细小蛊虫被秋池捻住,腹部亮起细碎荧光,向外求援。
蛊术炼成的蛊虫,偏向隐匿与毒攻,并非正面对敌之物,加之其灵力稀薄,无声无息,除培育者以外,寻常灵师无法察觉其灵力反应的特性,蛊虫多作探查追踪暗杀之用。
轻快女声不娇柔,借蛊虫传音的话透着力量感与洒脱,“秋小姐动作神速,只是徒手抓蛊,不怕虫子有毒吗?”
秋池:“我不惧毒。”
秋池非人之躯,毒火不避,蛊虫在她手中,构不成威胁。
比起惧怕,秋池的鉴赏之心更重。
她看着生命体征正常,还能与培育者沟通的蛊,不免端详了起来:体型健硕,可见喂养得当;荧光闪烁,可见生机蓬勃;不乱挣扎,可见训练有素。
女声:“呵。秋小姐这般言语,倒显得我话多了。”
秋池不赞同:“一片好心,怎叫话多。”
再者,此蛊并无毒。
秋池手中抓住的这只,看着颜色艳丽,却不过是寻踪用的绿烟蛊。
绿烟蛊无毒,寿短,形似竹叶,启用时是碧绿色,失去生机时会变成蜷缩的枯叶状。若是保存得当,枯死的绿烟蛊还可入药。
蛊虫炼制难得,一万只能活一百,已是不错。秋池看着稀少珍贵的绿烟蛊,没有施加力气,能打败同巢九千九百只活下来的小生命,不该死在她的指尖。
秋池放开绿烟蛊。
碧绿的蛊虫得到自由,绕着秋池飞了两圈,没有离去,而是继续趴在秋池肩上。
女声笑问:“秋小姐,对蛊都这么温柔吗?”
前几句话女声语调轻快,秋池未听清她是谁,只觉声音莫名熟悉。但这一声笑问似感叹,又似询问,不免用了真声,秋池凝神一听,确定了来者是谁。
“清静府,林语槐。”
林语槐是谢骄的师叔,秋池和她说过几句话,认得她的声音。
“直呼其名吗?”蛊虫那边,林语槐一声轻笑,“是秋小姐的个性呢。”
“以年龄看,秋小姐直呼我名确实够格,但要与谢师侄同辈的话,最好是喊我一声‘前辈’才行吧。”
秋池想都没想,断然道:“我拒绝。”
林语槐:“欸?”
秋池:“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辈,虚的东西无需计较。”
林语槐:“……哈哈哈哈。”
林语槐那边爽快的笑出声,“这倒也是,谢师侄虽是我师侄,我该向着他说话,但要是秋小姐真为了他自降辈分,我反倒会觉得不值得。”
“人与人的关系啊,若只能靠‘你让我,我让你’维系着,那不是太假了吗。”
秋池听着,失笑:谢骄身边的长辈,还真是豁达直爽。
秋池与林语槐达成共识,气氛融洽,鲜于纺等人却坐立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鲜于纺:“秋池姐,你在和谁说话呢?”
鲜于纺声音微颤,欲哭无泪。
秋池旁若无人和虫子聊天,还聊得很不错的画面,在这里实在有些诡异了。
虽然秋池与林语槐的对话没有避开她们,鲜于纺几人一听,也能知道蛊虫之后有人。
但是……但是……
鲜于纺:不要轻松的对虫笑啊,这显得我们很无知QWQ
秋池:“别紧张。”
她将绿烟蛊展示给鲜于纺几人看,“这是简繁华的师傅,林语槐。”
林语槐补充:“繁华是我的记名弟子。”
秋池纠正:“好吧。这位是简繁华的记名师傅,林语槐。”
林语槐:“……”
鲜于纺:不不不不不,不要一本正经地拿虫子介绍,然后对话啊。
鲜于纺观察周围几人:只有我一个人在意这个吗?!
苏天问和王书情对蛊术有一定了解,现阶段都在回想林语槐是谁。两个对世家门派不甚关心了解甚少的人,陷入了同一个“查无此人”的状态。
王诗心见他们真想不起来,心里叹气:“简公子的师傅,是简夫人的友人,简家的长老。”
苏天问沉思,他对蛊术的了解有点偏:“简夫人和虫子做朋友?”
王书情对蛊术的了解比较正常,她向苏天问发去一个“哈?”
苏天问不确定道:“蛊术,不是以身变虫吗?”
王诗心维持笑容:“……苏公子误会了,林长老的蛊术,是以虫炼蛊,并非以身炼蛊。”
王书情无奈:“你看的到底是哪一本啊……就算能以身变虫,也不可能一直用蛊虫的身体吧。”
苏天问:“这样吗……”
他看上去如蒙大赦:“那就好。繁华兄的师傅要是个虫……那也太奇怪了吧。”
王书情:“……”
不管怎么想,会认为简繁华师傅是个虫的你,才最奇怪吧。
两王一苏的对话太过离谱,一时竟无人阻止。
林语槐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听了去,幽幽说:“我听得见哦。”
苏天问:“?!”
他闭嘴。
王书情扶额:“林长老,您大人有大量,这小子是个傻的,您千万不要同他计较。”
林语槐:“嗯,我听出来了。”
心眼还没长出来的孩子,林语槐不会同他计较。
苏天问:弱小,可怜,无助。
林语槐的蛊虫在这,她本人也不会远。王诗心出于身份原因,多问一句:“林长老此行,是来暗中帮助简公子的吗?”
世家门派暗中派人护送,不是罕见的事。若林语槐真跟着简繁华,那与简繁华失踪的一行人离她们不会远了。
林语槐即答:“不是。”
王诗心惊讶:“?”
林语槐那边声音嘈杂起来,片刻后,林语槐道:“稍等,我们马上就要过来了。当面聊吧。”
林语槐说完,切断了她与绿烟蛊的联系。
绿烟蛊腹部的荧光消失,碧绿的虫身有一节开始枯黄。
这是它生命流逝的征兆。
秋池摸了摸绿烟蛊,向它输送灵力,让它度过这段虚弱期。
*
篝火再燃。
橙色的火光续上光阴,给了来者落脚的空闲。
“秋小姐。”
秋池往黯淡的炭火中加入新的木材,一抬头,便看见一赤衣乌发,美艳张扬的女子穿过结界,向她走来。
来者正是林语槐。
赶路多时的她没那么多讲究,往秋池身边一坐,端起温热的汤就是喝。林语槐面不改色咽下苦汤,目光在王诗心几人间穿梭,“你们这是男女分开组队,双线探寻地火?”
迟进一步,灰色衣袍,身材高大的周白雅闻言,往王诗心那边扫了一眼,四女一男,这种分配放在整个灵异界,都是从未有过的。
寻常灵师组队,多讲男女均等。
灵师无体能之分,男女性情差异又大,遇到不可调和的事,性别不均的情况下往往会导致队内先打起来,毕竟你我都有实力,为何要委屈自己呢。
因此为求队内稳定,几乎会保持男女人数相同,最多误差不会超过一个。
像秋池她们这样组队,气氛还能如此平和,真是少见中的少见。周白雅看在眼中,心里对王诗心几个小辈的性情有了大致了解。
能在认识不久的情况下维持和睦,她们自然是稳重拎得清的孩子。
穿黑色衣服,身材魁梧的李四屠走在最后,林语槐说话,他顺着话音督了几人一眼,坐在一旁沉默不言,埋头吃汤。
周白雅和李四屠不常与世家往来,王诗心等不认识他们,只能用眼睛判断他们是何身份,与林语槐又是什么关系。
林语槐是简繁华的师傅,简家的长老。王诗心作为简繁华的未婚妻,纵使还未嫁过去,辈分上便矮了林语槐一截。长辈说话,晚辈不好随意插嘴,王诗心看了王书情一眼,让在场辈分最高的小辈说话。
王书情接收到眼神,自知她这不上不下的辈分刚刚好,给了王诗心一个“安心”的眼神后,王书情回话:“林长老误会了,我们五人会在此,全因我们与简公子他们失散了。”
林语槐将汤一口闷完,“失散?”
王书情:“此事说来话长,各中缘由曲折。”
林语槐:“那就长话短说。为何失散?失散多久?总有个先后顺序。”
王书情张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苏弦鸢与谢骄、王诗心、鲜于纺四人无故失踪,出行队伍大乱,她见王诗心不在,转身抛弃王家族人追着谢袄她们找人,走时将察觉她异常的苏天问一并掳走……这桩桩件件,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王书情心有顾虑,无法轻易开口。
林语槐见状,也不逼迫王书情,她将视线转到秋池身上,“秋小姐,你知道事情的始末吗?”
林语槐的辈分不仅体现在身份上,还体现在实力上,她一个眼神压过去,王书情和王诗心二人低头不语,苏天问老实闭嘴,鲜于纺往秋池身边靠。
秋池不惧林语槐的威压,面容沉静,她与林语槐不过清静府几面之缘,对其和李四屠周白雅的了解不多。
她只知道他们是谢骄的师傅师叔,谢袄指望他们帮忙找到谢骄。
林语槐对秋池有所观察,秋池亦是。
她打量着风尘仆仆,面无喜色的三人,心道,谢袄写求援信不过几天,林语槐三人便能赶来苏杭,可见他们把谢骄放在心上,是值得信任的帮手。
问心湖的引导,“苏弦鸢”的出现,都在告诉秋池,地火之行危机重重。谢骄是双神选中的棋子,地火不灭,他的生死便如风中烛火,摇曳不定。
秋池不惧危险,可危机当头,这已不是她能独自承担的事。
她需要帮手帮她稳定局势。
秋池只说实情,为了精简语言,她省略了不必要的称呼。
秋池:“几日前,苏弦鸢、王诗心、鲜于纺与谢……慈怀四人,在谢慈怀养伤的营帐内,误触传送灵器,失踪。我与小袄决意找到慈怀,当日夜晚便脱离队伍,开始寻人。”
“没过多久,王书情和苏天问一起跟上了我们。王书情要找她的侄女王诗心。”
“小袄擅长感知,前日她追踪慈怀留下的线索,找到了苏弦鸢三人。慈怀为求稳妥,独自一人先行前往苏杭探寻。”
“我和小袄从鲜于纺口中得知谢骄不在,决定进入苏杭找他。然而一进苏杭,苏弦鸢便被未知的‘异’夺取了灵智,‘异’占据了苏弦鸢的身体,并让我们为她布置聚魂的灵阵。迫于力量威慑,我们不得不按照‘异’的话去做。”
“布置灵阵之前,小袄因为想找慈怀心切,被‘异’察觉到心思,‘异’没有阻止她,反而将她丢了出去,让她去找慈怀。”
“昨日,灵阵初具雏形,‘异’却不知为何离开了。”
“我们五人被抛下,又无追踪其他人的方法,只得先来会合地,看能不能碰上其他人。”
秋池看着篝火,计算木材的燃烧速度,“我们在这里待了快有一个时辰,你们来之前,无人来过这里。”
林语槐没有打断秋池,秋池讲完,她仍在思考其中的不通之处。
“太巧了,”林语槐说,“我很难想象,英才汇聚的地火之行,能让谢师侄四人无故失踪。误触,手长多长误触的?怎么只误触传送灵器?”
“而且失踪就算了,你们四个人赶到时,谢师侄又恰好孤身一人前往苏杭……谢师侄是和三个灵师一起失踪的,他走之前没人劝劝他?都一起走到苏杭了,劝他别作死那么难吗?”
林语槐越说越觉得好笑。
她看着心虚的鲜于纺,沉默的王诗心,心道这就是世家门派的未来啊,这不一眼就望得到头。
明哲保身林语槐可以理解,但谢骄算弃子吗?他是四人里实力最强的,她们把他推出去,万一发生什么事,她们三个小姑娘有自信能摆平吗?危机当头,不把最强的拉拢着不许走……林语槐头痛,她无法理解王诗心她们。但凡她们努力过,以谢骄的性子,就不可能走。
一个在大仓山没抛下繁华他们的人,怎么会对王诗心她们视若无睹呢。
苏弦鸢被‘异’附身,林语槐无法追究其责任,但鲜于纺和王诗心在这里,她看着两位少女,问她们:“两位小姐,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吗?”
“丑话说在前头,我不喜欢说谎的孩子,也没空与孩子虚与委蛇,试探深浅。坦诚与沉默,二选一。你们坦诚,之后便与我们同行,你们沉默,之后就待在这里,直到地火事了,再做计较。”
林语槐说话毫不客气,看向王诗心与鲜于纺的眼神,不带丝毫感情。
王诗心:“……”
鲜于纺:“……”
“我给你们三个数的时间。”
林语槐的心烦与不耐,平等针对每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人,不因年龄性别关系远近有所增减。
“三。二。一……”
鲜于纺:“我说。”
林语槐三人的到来,在占星雨的预料之内,占星雨说过,三人最在意徒弟的安全,鲜于纺的所作所为只要不是让谢骄死,好好解释,他们是会听的。
鲜于纺将谢骄与苏弦鸢兄妹命数相克一事说了,她没有推卸责任,命令是占星雨下的,但行事的是她。作为占星楼的一员,鲜于纺怎能说自己无辜。
鲜于纺:“谢公子一路上对我颇为照顾,我这样做,虽全了少楼主待我的恩义,却很对不起谢公子。”
“林长老若是觉得我小人行径,我无可辩驳。”
林语槐看了眼秋池,秋池微微点头,示意鲜于纺所言为真。
鲜于纺实话实说,林语槐面色缓和几分,在其位谋其事,鲜于纺是占星楼的人,她就得为占星楼做事。
林语槐还没老到拿资历骂小孩的糊涂地步,她对鲜于纺说:“你听命行事,我不会怪你。之后出了什么事,我自会去找占星少楼主,让他给我个交代。”
林语槐气势摄人,但说的话却为鲜于纺开脱。周白雅和李四屠与小辈会面前,便和林语槐商量好,由比较亲切的她来问话。
林语槐给鲜于纺的立场定性,周白雅和李四屠不会说什么。
鲜于纺:“嗯……嗯!”
鲜于纺以为瞪着她的是狂风骤雨,结果打下来的是轻飘飘的雨滴,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语槐对她高拿轻放了。
鲜于纺心道,以貌取人果然不可取,前有冰冷秋池温情脉脉,后有火爆林长老不失偏颇……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鲜于纺主动交代,给了王诗心组织措词的时间,当林语槐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少女已经有了应对之言。
林语槐此刻的身份,是谢骄的师叔,王诗心和简繁华的关系不会影响她,也不会让她对王诗心有什么意见。
林语槐的眼睛始终是透亮的,她看着镇定下来的王诗心,问她:“王小姐,你怎么说?”
王诗心和鲜于纺一样,没有推卸责任,谢慈怀与她们是一道来的苏杭,他的去而不返,岂是她一句不知能解释的。
王诗心:“林长老,我有私心。”
林语槐:“私心何在?”
王诗心:“苏杭危机重重,贸然前往过于危险,谢公子有本事,又愿意自发前去,可免我等陷于危险,这是私心之一;苏弦鸢苏小姐与我颇有交情,她与其兄苏弦锦血脉相连,亦与谢公子命数相克,谢公子离她远一些,可保她无虞,这是私心之二;”
王诗心看向鲜于纺,语气平稳:“鲜于纺鲜于姑娘一路上多有遮掩,她是占星楼的人,于命数之道在场诸位无人出其右,这样的人形迹可疑,我不放心她,所以谢公子提议自行探查,鲜于姑娘没有拒绝时,我选择静观其变,在之后逼问她的意图,做两手准备,总不能几个人都没有退路,被牵着鼻子走,这是私心之三。”
王诗心与人交往,自己为重,他人为轻。在情况未明前,王诗心不会贸然行动,静观其变,随机应变是她的生存准则。
因此哪怕她察觉到传送灵器发动非意外,鲜于纺的奇怪之处,谢骄前去有危险,王诗心都不动声色,在没有充足的情报前,以不变应万变虽然冷心冷血,但却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王诗心迎着林语槐审视的目光,眼中无一丝愧色。保全自己不是错,爱护自己不是错,王诗心没有为自己加害他人,已是性格纯良。
林语槐看出了王诗心心中所想,她道:“审时度势,保全自身,这份私心人皆有之,你这么做,是人之常情。”
“但是……”
林语槐轻叹,她并非想说王诗心什么,她只是有些可怜这孩子,这般年纪便得如此盘算,“王小姐,你这般会失去很多。”
真心,真情,真意,是权衡不来的。王诗心或许不需要这些,但人生在世,若无一丝真的东西,又有什么乐趣呢。
王诗心:“林长老所言,我知道。”
但她不会悔。
想要在王家活下去,活得好,王诗心必须舍弃真,真心是会被辜负的,真情是会被嘲弄的,真意……王家这一代不需要它。
王诗心活在太多的虚情假意里,假是她的生活基础,是她最先接近的待人手段,她不会后悔选择它,只因它是她最锋利的武器。
林语槐没有强求,人的路不是别人说出来的,她问完了鲜于纺和王诗心,对现状有了基本的了解,转头问她的师兄师弟,“她们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之后打算怎么办?”
李四屠吃完汤,将能饱腹的番薯也都吃了,“找。那小子没事,一定会留下标记,小袄了解他,人也没事的话必定会按标记寻那小子。我知道他们用的手段,休息一阵,我们就去找他们。”
林语槐:“好。”
她又问王诗心等人,“秋小姐定要与我们同去,你们几位如何打算?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走,都可以。”
林语槐方才威胁不带鲜于纺二人,不过是吓她们一吓。地火肆虐,结界外处处危险,若他们想留下等风波过去,林语槐不会逼他们同行。
鲜于纺:“林长老,我会和你们同去。谢公子下落不明,我虽无法指明他的出去,却愿尽绵薄之力,让这一路顺遂平安。”
王诗心与王书情对视,无需更多言语,王诗心和王书情表态:“愿与林长老同行。”
苏天问见她们同意了,跟着道:“我也是。”他可不愿一个人待在这里。
林语槐见四人都愿意,点点头:“既是如此,便做好准备。待我与秋小姐聊完,就一同出发。”
“秋小姐,这边请。”
林语槐将秋池带到结界外,周白雅与李四屠紧随其后。出了结界,炙热的风浪迎面而来,李四屠祭出符咒,金色符文向外扩散,成保护法阵。
在场四人都知道彼此的身份,无需慢慢试探。
林语槐问秋池:“苏弦鸢被附身是怎么回事?”
苏弦鸢兄妹背靠剑阁,天资出众,是灵异界年轻一代的翘楚。虽说兄妹二人,哥哥强于妹妹,但也不是说苏弦鸢离了哥哥便没有真本事了。
她的弱,是相对更强者的弱。
林语槐见过苏弦鸢在剑阁百战百胜的风姿,所以她满心疑惑,苏弦鸢怎么会被附身呢?以她的实力到如此地步,本就是件怪事。
秋池:“苏弦鸢和她哥哥,与寻常灵师不同,他们的身体里,被植入了某种力量。这力量系出同源,所属的属性却不一样,苏弦锦身上的力量阴冷潮湿,苏弦鸢身上则和煦温暖,蕴含着勃勃生机。”
“这股力量不属于他们,却与他们联系颇深,想必是幼年时便被有心人植入他们体内,希望以灵师的肉I身驯化这股力量。”
“与他们第一次会面时,我便察觉到这股力量的存在,只是苏弦锦兄妹是苏家人,又有剑阁弟子的身份在,牵扯实在太广,未免被兄妹二人怀疑别有用心,给谢骄他们招致祸患,我便没有作声,静观其变。”
“苏弦鸢被夺舍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她与那股庞大的力量共存,注定会被那股力量潜移默化的改造,直到一方占据主导地位为止。”
“我本想着地火之行后,若是有机会便与苏弦锦兄妹讨论此事,毕竟他们体内的力量……与神明有关。”
秋池轻叹,她来自大仓山,与山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没有灵师比她更懂这股力量的可怕。
“这股力量能带给灵师无上的伟力,但也会剥夺灵师的灵智,让灵师变成力量的傀儡。”
秋池说:“过去的灵侍,称这股力量为‘灵种’。‘灵种’是神明分离出来的权柄,亦是神明接触人世的手段之一。”
“我们出行前,杨洲际曾找过谢骄,向他提及了苏杭双神的传闻。苏家迁移之前,祖宗基业便在苏杭,若苏家曾供奉过双神之一,苏弦锦兄妹体内拥有‘灵种’便不是不可能的事。”
秋池道:“我唯一想不通的是,苏家为何要给苏弦锦兄妹种下‘灵种’。杨洲际都知晓苏杭双神陨落的传闻,苏家在苏杭扎根近千年,竟不知道双神已死的事吗。”
“没有神明的存在,祂们遗留下的‘灵种’是祸非福。灵师无法掌握神的伟力。纵然苏弦锦兄妹天赋异禀,能驯化‘灵种’不至身死……他们的寿数也会比寻常人短。”
秋池知道人心险恶,可苏弦锦兄妹是苏家直系的后裔啊。秋池遭遇的苦难可以归结于她无人可依,但苏弦锦兄妹又是为何呢。他们明明拥有亲人,却被亲人算计至此。
秋池不明白:“苏家为何要这么做?将有潜力的孩子逼上死路,实非明智之举。”
林语槐听得心惊,“苏家……是想造神?”
苏家竟能舍得苏弦锦兄妹,必然是在图谋更大的利益。“灵种”是神明分离的权柄,若是运用得当,让苏弦锦兄妹窃取神明的权柄,也不是不可能。
秋池:“……什么?”
正因离神明近过,秋池才知晓林语槐的猜想有多不切实际。
造神?
仅凭两枚“灵种”可远远不够。
林语槐:“秋小姐,你离神明近过,自然觉得这种想法荒谬可笑。但苏家不是你啊,他们搬离苏杭太久,对神明的敬畏之心早就没了。”
“你清楚‘灵种’是什么,但他们未必。清醒的人看见得失,无知的人看见力量。两枚‘灵种’所拥有的伟力,足够他们铤而走险,来一场博弈。”
“毕竟……两个孩子换神明再现,从利益的角度看,稳赚不赔啊。”
秋池:“……”
她感到心累:“不管过去多久,蠢货都会代代相传吗。”
利欲熏心不可怕,愚蠢才可怕。
苏家供奉神明千年,若能用“灵种”成神,几百年前早就有灵师成过了,还能轮得到现在这青黄不接的时代。
林语槐分析完,也觉得可笑。
敢情苏弦鸢被附身,苏家在其中发挥了九成九的作用啊。
他们是疯了吗?
拿最有前途的这一代开玩笑。真不怕鸡飞蛋打,被后来者居上吗。
林语槐问秋池:“苏弦鸢那孩子,还有救吗?”
那是一条生命,林语槐想着能救就救。
秋池:“这得看苏弦鸢体内的存在,想把她怎么样。”
若“苏弦鸢”铁了心夺舍苏弦鸢,除非神明现世,不然无人能救她。
林语槐长叹:“这事知道的……”
八成救不了,心里又放不下,林语槐只能独自焦灼。
秋池见林语槐真心为苏弦鸢难过,道:“其实有一个办法,能让苏弦鸢无事。”
林语槐:“什么办法?”
秋池:“……”
她看向李四屠,他是谢骄的师傅。
李四屠虽然一直没做声,但秋池和林语槐的对话他都有认真听。秋池看他,证明解决之法与李四屠有关,李四屠脑筋一转,想到了一个人。
“谢骄。”
“他……不,应该说他身上的‘金星’有办法,对吗?”
“金星”是天外之物,与神明有关。神明分离的“灵种”由“金星”来治,合情合理。
秋池没有说话。
林语槐知道其中利害,没有贸然插话。
李四屠笑着摇头:“真是可笑,我那个最不听话最不省心的徒弟,连自己都救不了,竟然还要救别人。”
连日来的压力让李四屠恨恨出声,他本不是个能收敛自己脾性的人,现下被刺激到,更是有些不管不顾了。
周白雅上前捏住李四屠的后颈,在他脖颈处注入灵力,刺激李四屠的灵台,好让他清醒过来。
“师弟,”周白雅又是心疼又是焦急,“想想你的徒弟们,你现在还不能发疯。”
有周白雅的阻止,李四屠清醒不少,他摇着脑袋,神情痛苦。
林语槐看不下去,和周白雅一起劝李四屠,“师弟,要想帮你徒弟,你自己得清醒过来啊,你这个师傅倒下了,还有谁能为你的徒弟盘算呢。”
林语槐一边说,一边燃起暗香。
李四屠的疯症,皆因血煞缠身,尽管青菏散人将煞气化作更易压制的鬼气,但是李四屠脾气上来了,还是会勾得血煞蠢蠢欲动,侵蚀他的灵智。
林语槐手上动作不停,为李四屠调配合适的香料。周白雅在一旁辅助,一起安抚精神岌岌可危的李四屠,让他平静下来。
秋池与林语槐三人不熟,只能当局外灵,静待李四屠恢复正常。
林语槐和周白雅对如何安抚李四屠,已是驾轻就熟。秋池没等很久,他们便让李四屠安静下来。
林语槐朝秋池笑笑:“我这个师弟啊,就是爱徒心切。”
秋池:“我明白他的感情。”
林语槐将秋池拉到一边,单独说话。
林语槐:“谢师侄于你而言,很重要吗?”
秋池:“对。”
林语槐:“哪怕为了他,你要费劲千辛万苦,历经磨难,你也愿意?”
秋池:“为了他,不算磨难。”
林语槐无奈笑道:“我真不知道,谢师侄哪来这么大魅力,竟有你与小袄为他打算。”
秋池:“真心换真心。他值得。”
林语槐尊重秋池的想法:“好。”
“你有此觉悟,我们三人也不瞒着你了,”林语槐说,“要救谢骄,‘金星’,神明的力量,缺一不可。在大仓山,我们与山主做了交换,得到了山主的力量。这份力量在清静府时已经给了谢骄,当时你在场,你应该看到了。”
秋池:“我记得。”
林语槐:“一位神明的力量不够。在把山主的力量交给谢骄后,我们三人便马不停蹄赶往苏杭,希望找到苏杭的两位神明,获取祂们的力量。”
“但就是那么凑巧,我们赶路的时候,被无形的雾困住了,好不容易脱身,又收到小袄的来信,说谢骄不见了……”
“费了一番功夫赶到,别说师门团聚了,原本应该在的小袄和繁华,也是无影无踪。”
林语槐叹气:“这苏杭,是和我们师门几个犯冲啊。”
秋池:“我还在。”
林语槐:“也幸亏你还在,不然想了解情况,都不知道该问谁,该信谁。”
秋池“嗯”了一声,抓住林语槐话里的重点,“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谢骄,并获取神明的力量?”
林语槐:“对我们而言,是的。”
她说:“清除地火这件事,看起来是因谢骄而起,但实际上是由苏家和简家推动的。简夫人已经告诉我,清除地火这一块由苏家全权负责,谢骄和繁华他们来此,不过是占个人数,回去好划分利益。”
“因此对地火的事,我们不必太过费心,谢骄他们的安全最重要。至于神明的力量,虽然才刚得知双神的陨落,但‘灵种’可以弥补这一点吧。”
秋池:“‘灵种’的力量源自神明,它的力量就是神明的力量。”
林语槐:“你刚才说,‘灵种’于苏弦锦兄妹有害,若我们能在不伤害他们的情况下取走‘灵种’,岂不是能达到双赢?”
秋池:“……”
她思量:“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林语槐念头通达:“不管事情多复杂,卷入其中的人是不变的。若我们能拿捏准苏弦锦兄妹的心思,让他们配合我们也未尝不可。”
秋池想了想:“可以一试。”
事物发展瞬息万变,控制不了事物的走向,控制在其中的人,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最关键的事商量好,林语槐松了一口气,“好。”
她看了眼周白雅他们,“我去和他们说一声,免得后面真碰上了,把人先给得罪了。”
秋池:“嗯。”
林语槐刚转身向周白雅他们走去,一阵地动山摇,土崩地裂之势突显。恐怖的大地吞吐声持续着,秋池用灵鞭缠住林语槐三人的胳膊,将人往她身边扯。
林语槐:“这是怎么回事?”
秋池感应到熟悉的力量在涌动,可情势危急,容不得她细想。
秋池:“进结界。”
周白雅一手扛住李四屠,一手抱起林语槐,他与秋池对视,得到对方不需要的眼神后,飞速往结界内冲。
灵异界世界门派联合出品的结界自是精良,顶住了接连不断的地震,让秋池等人有空喘上一口气。
结界内,秋池无事。
她感受着地震的波动,确认让大地裂变的力量是否源自于他。
不多时,秋池得出了答案。
这股力量源自谢骄。
是谢骄在不计代价地扰乱灵脉,让其改变流向,以至大地开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