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射是皇室的必修课之一,皇子尚且年幼,需要先从射艺学起,连最文静的裴萧都换成了便于行动的窄袖骑装,阮别棠正在给他戴护腕。
裴萧向时楼打招呼,时楼一顿,见裴苍正在挑弓箭没注意到他,便快步走了过去。
“你就这样射箭,容易拉伤或者扭到。”阮别棠抬头看了他一眼。
自从裴萧第一次因为手腕受伤而三天拿不了笔之后,每次都会细心防护。何况时楼大病初愈不久,人消瘦了一圈,下巴尖细,手腕伶仃,手掌宽的腰封一勒,仿佛掐腰的袍子,勾勒出青涩的身形。裴兰虽然年纪最小,但是并不比他们矮多少,也不知是不是正因窜得太快,导致总是养不出多少肉来。
裴萧的护腕是淑贵妃亲手给他缝的,角落里用贴着银页的丝线和白玉片绣了一只小小的流云仙鹤,衬在墨蓝色的护腕上,说不出的优雅精致。
淑贵妃姓刘名怀音,取自“有鹤在林,怀之好音”句,善琴瑟,工诗文,她是刘彧最疼爱的小女儿,入宫前就是名动京畿的才女。刘怀音诞下裴萧后升为贵妃,协同欧阳皇后管理后宫。
灵犀宫主人清贵,不张扬,但比起圣宠不衰、极尽华艳的宸妃来,却很难说皇后更忌惮哪个。
阮别棠帮裴萧穿戴好护甲,又寻来一包长条软布递给时楼,“用布条多缠几层也可以,将就着用吧。”
时楼注意到这个用于缠手腕的布条和阮别棠今日衣服是同一个色系,心知大概是阮家为他提前准备好的。裴兰以往也会给自己准备,可多日不来练习场,不知旁边的柜子里还有没有他的东西在。
“谢谢。”时楼道谢,跑到一边才开始绑,用牙齿咬着布带的一端,另一端收紧打了个结。他自己做得很熟练,不需要旁人帮忙。
六皇子本来也有伴读,可他不喜欢,硬是去求了皇后娘娘,说自己不需要伴读。
皇后让他想清楚,“岐王世子是为你精挑细选的,家世清白,比你大几岁,年纪性情都相配。星帆那孩子本宫见过,本宫想不出你有什么可不满的,连他你都看不上。”
裴兰只是以额抵手,伏地请求,咬着牙不肯松口,“母后有心,世子哥哥身份尊贵,给儿臣做伴读实在是辱没了世子。再者儿臣愚钝,能跟在皇兄身后学习便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奢求更多。”
皇后看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抿了一口茶,见他执意也就同意了。
“辞了他,本宫也不好再给你找其他的伴读,日后要是后悔可就不作数了。”
“儿臣不悔,多谢母后。”
事后裴苍还为此找过裴兰,裴兰将这套说辞又向裴苍重复了一遍,裴苍似笑非笑地骂他油嘴滑舌,溜须拍马,倒是没多为难他。
系统唏嘘,这六皇子的日子还真是过得前有狼后有虎。
时楼:“裴兰命贱心高,疯了才会让人一直跟着,围观自己出丑。”
系统:“皇后是故意设计,挑了一个裴兰一定会拒绝的伴读吗?”
“裴兰拒绝与否并不重要,因为她既然挑了洛星帆,就说明她很确定洛星帆不可能成为裴兰的助力。”时楼隐约觉得洛星帆这名字有些耳熟,凝神一想,记起来岐王妃是欧阳丹的堂妹,也就是说洛星帆是她的亲侄子,得唤她一声姑母。
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时楼不禁笑了笑,“都是一家人。”
确实是精挑细选。
怪不得裴兰不要,皇后一开始就没给他做选择的机会。
接受了,就是给自己多找了个主子。
相比之下,自然是宁可形单影只,继续在宫中独自磋磨。
“唯一奇怪的地方在于,给皇室子弟挑选的适龄伴读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皇后并没有资格同意,但她确实在未请示皇帝的情况下就遣散了裴兰的伴读,这就说明——”
系统:“?”
系统迟迟等不来下一句,怒道:“你别卖关子!”
“说明皇后对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皇帝默许的状态下进行的。”时楼顿了顿,“好消息是,我只需要糊弄皇后,皇帝对我不存在直接的监管,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而坏消息是,我的处境实在是太落魄了。”
爹不管,娘不在,尚未出生就被御史台追着骂了几百条,深深厌恶着的欧阳丹、裴苍、裴荔却是他赖以生存的庇佑者,夹缝求生。身处食物链底层,万般不由人。
不过也好在落魄,时楼确信自己并没有招惹过裴英。
真是一个美好得令人落泪的开始。
“难得见你主动开口,怎么突然‘大发善心’了?”裴萧惊奇地看着阮别棠,虽然他没看时楼,但裴萧知道他的余光刚从那边收回,“兰弟可是甘泉宫的人。”
裴萧总是对他开玩笑,笑话他比他这个正经做皇子的还紧张。
“是甘泉宫的人又如何?”
裴萧挑眉,“难道你不是总对甘泉宫瑶华宫不假辞色。”
“殿下慎言。”阮别棠轻描淡写。
裴萧:“……”
见他哑口无言,阮别棠才掀起眼皮,低声道:“六殿下只是身在甘泉宫。”
“你的意思是——”裴萧与他相处多年,十分默契,“要我拉拢兰弟?”
“六殿下跟在大皇子和九公主身后,不过是求生,可甘泉宫能做到的事情,灵犀宫未必不能。”阮别棠并不强求裴萧一定要登上储君之位,而只是希望能以他的力量牵制住各方势力,这点裴萧也清楚,否则他们的友情不可能维持到现在。
“可兰弟终究是养在母后身旁。”
“出宫建府后便不是了。甘泉宫之于六殿下,既是庇佑,也是禁锢。”阮别棠之后又给他带了一次东西,是些糕点果脯。皇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时楼却向他要民间吃食,除了在宫中连口腹之欲都要看人眼色难以满足以外,不做他想。
“六殿下是个聪明人,若是我们能提供新的选择,他一定会考虑。”
“你这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裴萧好奇问道。
阮别棠沉默片刻,看向亦步亦趋跟在裴苍后面的时楼,裴苍不允许他跟太近,他就远远地坠着,像只无巢可归的雏鸟,但早已经接受了事实,也就平和宁静了。阮别棠的目光定在他手腕上缠绕的护腕,鲜艳的宝蓝色随着手腕摇摆,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十分引人注目,半个草场的目光都追随而去。
他淡淡道,“自然是为了二殿下——
“可对六殿下来说,这也不亏。”
*
面容精致的少年侧身站定,脊背挺直如松柏,两条长腿微微跨开,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左手持弓,三指搭箭,勾弦、推弓、开弓,左手在身前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琥珀色的眼睛单眼瞄准了九十步之外的靶心,屏息凝神。
掌学念他大病初愈,给他挑了把半石的小弓,同时缩短了射程。
裴兰是兄弟姊妹六个里面最好的弓手,最远已经能射中百步之外,教授他们射艺的掌学们都很喜欢这个天赋卓绝的学生。
一声破空,羽箭脱弦而出,直奔箭靶飞去。
十环。
“好!!!”武官们没有教授礼乐诗赋的文臣们那么文雅内敛,见他一把射中,一点没有失了准头,不由大喜。
一旁练习射箭的其他人被喝彩声吸引,转头看见是裴兰,也不觉得奇怪。裴苍目光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继续自己的练习。裴萧给时楼鼓掌,裴苏不上骑射课,而裴莲作为公主,骑射不是必修,她性子安静,选了其他科目,也不在这里。唯有裴节不服气地看着时楼。
他的曾祖父、外祖父、叔公、舅舅,甚至大堂姐,都是常年领兵作战、驰骋沙场的武将,征战四方,刀锋峥嵘,定远将军府的荣耀,是实打实打下来的显赫功勋,才不是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所谓“馆阁重臣”所能比拟的。他见过母妃驯马的飒爽英姿,红衣烈烈,极美。
大夏重文轻武,可裴节就是喜欢舞刀弄枪,也因而不太喜欢文绉绉的二殿下。
课后,裴节带着范赛心来找时楼,来人气势汹汹,时楼放下了手中正在擦拭的弓箭,抬眸看向他们,周围人多,他不怕裴节故技重施。
宸妃美艳,裴节长得不丑,虽然是个圆润的小胖子,但可以看出五官漂亮。一双大大的杏核眼,细皮嫩肉,唇不点而朱,可以想见幼时定然是个惹人喜爱的年画娃娃,可长到十来岁还没褪去幼年的体态,夹在一众皇子中就显得有些好笑,过于富态了。
“我可是看见了,你方才同我二哥鬼鬼祟祟的,你如果不说,我就告诉你大哥去,让他教训你。”裴节居高临下道,像是抓住了他什么把柄。
所有人都知道裴兰是谁的跟班。
“二皇兄只是借了我护腕。”时楼抬起手给他看。
宝蓝色的布条缠绕在奶白的手腕上,覆盖大半个手掌,从纤细腕骨一直绕到桡骨末端,随意绑了个活结,葱白手指从精致华艳的蓝色中伸出来,阳光下亮得晃眼。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双手,射中了靶心十环。
裴节哼了一声,“他就单单给你?”
“因为皇兄们都有。”时楼说的是实话,裴节没什么好反驳的,但他突然站起身,向裴节道歉,“之前失约是臣弟不好,害五皇兄白等,还请皇兄原谅。”
他不说裴节都要忘了。
那日在文珠馆找他麻烦,本也有这一出的缘故,可经过裴苍敲打,也就不了了之了,谁料竟是时楼主动提起,裴节瞪他的眼睛不解地眨了眨。
“哼,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裴节那日兴冲冲地去找他玩,被放鸽子后怒气勃发。
他却没意识到,其实一开始就只是他单方面地下了命令,时楼从没应许这个“约定”。
“我伤了腿,又不慎感染风寒,那几天在卧床修养。”
裴节用一种“你怎么这么弱”的嫌弃眼神看着他。
“花园地上铺着鹅卵石,我那时身体也才刚好。”时楼委婉提醒。
裴节一愣,回忆起那天的情景,他走得匆忙,并没有细看,但骑完大马后对方状态是很吓人,他那侍女哭得像他要死了一样。
难道真伤得那么重吗?
裴节无法无天惯了,但一开始找上时楼却也确实是出于好奇,顶多加上几分要向范赛心炫耀的心思,没想那么多。宫中兄弟姐妹众多,唯独时楼最与他年纪相仿。
骑射也好,最合他口味,他就缺这么个玩伴。
只可惜时楼被养在了甘泉宫,整日跟在裴苍裴荔身后,就是不理会他。
其实这么多天下来,气早就散得差不多了,见时楼无波无澜,裴节倒是生出几分欺负弟弟的不好意思来,但他死鸭子嘴硬,不肯认错,“就算如此,我也送了你珍珠,我们一来一往的,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他没说是报酬,因为他跟范赛心说过是他六弟自愿陪他玩游戏,现在范赛心就在身旁好奇地看着他们,漏了馅要惹人耻笑。
时楼垂眸嗯了一声,低声道:“那粒珍珠好像不同普通珍珠,皇兄是不是给错了。”
“怎么可能!难不成我连一颗珍珠都给你不起?”裴节其实早就发现自己拿错了,但打肿脸充胖子,没机会找他要回来,此时此刻更不可能在范赛心面前露怯,胡乱地摆了摆手,“那就是一颗大一些的普通珍珠罢了,南海满月珠还好端端地在我那呢。”
“给你就是给你了,你收着便是。”裴节得意道,“大皇兄难不成连你收礼物都不准吗?那他也太过分了。”
范赛心眼睛在他俩之间打转,滴溜滴溜不知在想什么。
“谢谢五皇兄。”时楼听到“礼物”两个字时,不由眯了眯眼睛,勾唇一笑。
“一颗小珍珠就值得谢了,好歹是我六弟,怎么这么没见识。”裴节心里发慌,说话越发不过脑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他瞧见对方怔愣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地点了点头,声音再一次冷了下来。
“嗯。”
说罢便回去擦他的小弓了。
裴节抬起手指着他背影,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来,气恼地跺了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