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年底了,今日飘了年下的头一茬雪,不大,跟没下也差不了多少,看得见飘飘荡荡的零星几点雪星,落到地上却什么也没有。
老太太还是斜依着炕几,抹额缠得紧紧的,腿上搭着条长毛的毯子,绣着花团锦簇的毯面,炕跟前的暖炉不知道烧得什么,竟真一点的烟也没有。
小小子歇在她脚边上,睡得极沉,老太太瞄着木羸,面皮上带着和暖的笑。
“你这孩子,我可怎么罚你呢。”木羸并不搭话,只是直条条的跪着。“你家从哪里来?之前是叫什么名字?”
“魏素芬,不知道从哪里来。”木羸规规矩矩的说了个假名!
“嗯!”那老太嗯了一声。“前个儿我就说你心眼大,果然是大。藏珍阁能看见外面?”此言一出,不由得木羸瞪大了眼睛。老太太她竟然知道他们去了藏珍阁?
待那小少爷睡了沉沉的午觉醒来,木羸已经在院外的台阶上跪了快一个时辰了。石板的地面上留不住雪花,水浸出更深的砖色。小丫头的裤子湿透了,膝盖冰凉冰凉的。
老太太倒是没罚她什么,只是让她在廊下等主子醒了就可跟着回去了。
“老太太不罚她了?”那驼着背的老嬷嬷问道。
“就不罚了吧!”
“那要不给律哥儿再换个丫头?”
“嗯!不了,这丫头挺好,是个有主意的。”
人人都心知肚明这般长寿的谢老公爷大体也是熬不过那命悬一线的老太太的,可到底是要不中用时,还好似晴天霹雳一般霍霍扬扬。
主院里下人们的步子急了许多,男男女女的一拥而入,旋即四散而出。
半见跟律少爷又爬上藏珍阁,这一次到没上屋顶,只趴在三层楼的木栏杆上往下看。
二爷刚吩咐几个年轻的携家书快马赶往北境,便是大爷赶不回来见老公爷最后一面,好歹也能回来主持大局。就连田姨奶奶也匆忙的从主屋里出来了,跟迎上来的婆子说了两句什么,就回西边的芙蓉居了。
“半见,你猜猜还有几天?”小小子嗫嚅着道。
“他是你爷爷。”半见道,见那小子扭头盯着自己,小眼睛清澈平静,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很意外的样子,方才想起他从边关回来也没有多久,听说母亲不过是边关的一个贫民女子,来这都城,他也是头一遭。
“可我从来没见过他。”小小子又道。
“四天吧!我猜四天,但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否则我就又得挨板子了。”
“嗯!我不说。”
四日之后,老国公气若游丝却依然活着,。
田姨娘从侍候老公爷的下人里挑了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抬了姨娘。选不了什么黄道吉日了,这一天入门为妾,是为冲喜。
让人意外的是那女子并没有哭哭啼啼的,且还打扮得尤其好看。西瓜红色的一身新娘嫁衣里三层外三层的,内里也衬着纯白色的衣裙,这身衣服,半见再熟悉不过了。
当晚新姨娘就住进了老公爷的房里,一整宿的伺候,第二日老公爷反倒气色好了许多。
也不知道真的有用还是咋的?这老头还真就又坚持了快一个月了,直等到今日大爷回府了,拎着马鞭急匆匆的往里闯,原本还算是妥帖的老头突然就不中用了,气喘如牛,眼看着一条中轴线上的两端,一个往里冲,下人们往外喊,走到一半就遇上了。
哎,就差几步,父子终究是没见上最后一面。
一个月的准备到底是不匆忙的,阖府上下披麻戴孝,便是下人们的名牌也都换成了黑底白字。木羸侧跪在小少爷的右侧,磕头点地躬身不起,若不是这老头子过世,这偌大的公府里,有些人便是一辈子也没机会相遇的。
大爷谢开喆夫妇活脱脱是德少爷和英小姐的放大版。原本还以为田姨娘应该是更好看的那位,却没料到郡主夫人才是,便是不施粉黛仍可见其眉清目秀,面容饱满,妩媚而不俗,当得起端庄大气,还明显比田姨娘年轻许多。
大爷谢开喆约莫四十岁左右,眉宽脸阔,面堂正润,一双鹰目,很有些镇人心魄,相比德少爷更为俊朗,这位父亲则更加英武,身高差不多一八零,并没有二爷更高,因着常年习武,还更显得年轻有力。
灵堂之上除了周姨娘便再无一个姨娘妾室的影子,唯有老公爷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各屋的子女,其他人都要跪到院子外面去。便是木羸一个下人都要陪少爷跪在灵堂之中,妾室却不需要,来往奔丧的都是朝中要员,故白日里连跪也是不需要跪得,难怪那冲喜的姨娘这么高兴了。
律小少爷虽不熟悉这位爷爷,却是一群孙辈里跪得最规矩的,只是也极累,日日回来倒头便睡。
丧事大办了七天七夜,走马灯似的上供跪拜,哭喊烧纸。因着大爷谢开喆的缘故,朝中要员来吊唁者络绎不绝,本以为一切都圆满了,只待按照规矩老公爷下葬了,却没料到祖老太太这日也没了。
算算日子老公爷没了不过九天,说是头晌老太太还亲定了儿子下葬的日子,后晌歇了个午觉,任凭下人们如何叫便就没了动静,方上前一探鼻息,人已经没了许久了,一生安排的妥帖周全,也算是全了他们母子的缘分了。
身子尚没歇过乏来,又是七天的上供跪拜。木羸跪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竟睡着了,断断续续的。之前老公爷丧事她跟律少爷还跪在嫡出子嗣的后面,如今老太太就被安排在所有孩子的最后面了。
小小子与那老人是有情义的,离得这样远,抻着脖子看也是看不到棺椁的。他一边跟着磕头,一边悄悄的念叨,说了什么木羸也听不清,却也知道定然是跟那老太太说的话。
突然就无人照拂了,再没人来牵律哥儿去吃饭,去睡觉之类的。
木羸看着一众孩子们都被带了下去,又瞅一瞅再没依仗,连下人也要无视的主子,伸手去牵那孩子。
“半见你去吃饭吧!现在人少,我想陪陪老祖。”小小子小声的道。
木羸想想便也就跪了下来。
“你这是怎么安排的?还有主子没吃饭呢!你这就给倒啦?”
胡嬷嬷瞪着厨房的婆子道,她人高马大的,显见得那婆子刚想说什么,看着这居高临下的也没敢直接出口,反而是退了一步道:“刚才吃饭不来,都这么久了,我哪里记得住那些个人?还能留着那吃食到晚上吗?”
“那么多人?下人也就罢了,主子几位还能记差了?你这话搪塞谁呢?”
木羸真想给胡嬷嬷竖个大拇哥,这老婆子行啊!小丫头美滋滋的看得津津有味,连饿都忘了,只跟着少爷在后面站着。
“那刚才你们咋不来?那么多人,我一个烧火做饭的婆子……你找丁香,找田姨娘说理去……”婆子说着,手里的抹布一甩,转身就要走。
“哎!你站住,你还知道你烧火做饭的,你怎么说话呢!”
胡嬷嬷一把拽住那婆子,两人似要扭打起来,木羸刚想去帮忙,就看那婆子哎呀呀的怪叫开了。胡嬷嬷手上竟然是有功夫的,只掐着那婆子肩膀上,就掐得她嗷嗷之叫。
“哎呀!你动手打人,你有本事找丁香算账去,找田姨娘说理去呀!哎呀……丁香她都不去叫人,你让我一烧火做饭的我……哎呀……救命啊!”
木羸正看着热闹起劲,连胃里的翻腾都不觉得了,便见律少爷扭身就走,也只能跟着他出来。
“律少爷,律哥儿,律少爷……”
喊什么的都有,但那孩子一声也不吭。
胡嬷嬷也在下面,急的团团转,他却只是坐在屋顶上,听着叫声越来越远,等着那些个仆人跑去别的院子里找。
自打来过了藏珍阁,律少爷便常常来。尤其是老公爷病危这一个多月,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
此处原本是府里放置藏书字画,古玩珍宝的地方,因着修葺已经很久没人来了。正门上是有专人看守的,但律少爷不需要走正门,爬了久了木羸也不那么怕了。
公爵府外的市井还是老样子,热热闹闹却也无声无息,天虽然低了,还不甚沉,街上刚都长起了灯。
“咕噜噜……”半见的小肚子里搜肠刮肚着,响得十步之内都听得见。
“你饿啦?”小小子扭头看她,眼神明亮干净,便是痛快的,生气的,他总能一眼被望穿,像他现在的孤独和难过,一样,悄无声息却震耳欲聋。
“还行。”木羸点着头道,叫都叫了,撒谎也没必要了。
“能忍一忍不?”他仍旧看着她,眸光灼灼,像照妖镜一般让人动弹不得。
“嗯?”小丫头点点头。
他又扭头去看刚刚的天边上:“你看得见那光吗?”
“嗯!”木羸知道这小子在说什么,日落时的光,像是能看得见它飞奔而来的模样。
“过一会它们就不见了,嗖一下的,就你能看得见,像是一条条银白色的箭,一下子收回去了似的。”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们等它消失再走,行不?”
“嗯。”木羸应道,扭头去看远处天边即将跌落的太阳。
日落前生她看过无数次的,电视上,手机上,哪哪都是,她并不觉得多稀奇,可在这个时代,那种刹那间万箭倒回的景象理应是不常见的。
天边的红霞越发的红通似火,宛若点燃了那边的天空。红色是光最后的倔强,却也渐渐的没了力气,消失成一团灰。
昏日沉沉坠西楼,
暮色将欲染红绸,
漫天流云有时尽,
化作浮烟伴风游。
“走吧!半见。”
小小子突然起身,扶起旁边的扎着两个揪揪的丫头。他怕是知道自己最后的依靠没了,就像那老太太应该也是知道的。“你就把他当弟弟,陪着他,护着他,可好?”
“我七岁了。”木羸走在前面,低头看着脚下房脊不过是条长长的木棍。
“我五岁半了。”小小子也道。
“那你以后就是我弟弟了。”
木羸颇有些豪气的道,却半晌没听见少爷回答,扭头看他,他仍旧低着头跟着走着。
也对,人家到底是少爷,怎么能是她的弟弟呢?便也讪讪的不再吭声,好半晌的才听那小少爷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