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妈妈送来了。”
堂上坐着的夫人端着碗盏的手上还捏着帕子,是看上去不大吸水的绢布上绣着层层叠叠的花样,多此一举不是。
木羸自来了古代,方见识了这路忸忸怩怩的女人,偏还都是命好的夫人太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个男人就要配上一大家子的女人,鞋帮上都要一尘不染的。她跪着的位置,一挑眉头正好能看见那夫人浅绿色绣着金丝花纹的鞋面,脚趾在薄薄的一层下面调皮的上上下下的。
“要搁着平时,就让府里的妈妈去您那挑了,这不是给姑娘小子找打小的吗?哎!都是给孩子们的,操不完的心。”木羸一准听出了话里的得意来,想来这妇人是给主家填过男丁了,否则不该这样快活才对。
那妇人撂下一口也没喝的碗盏,还偏偏要用手里的帕子揩了揩没有一丝不妥的嘴角道:“都跟这儿了?”
“回姨奶奶,都跟这儿了。十二个丫头,还有那几个小子。”木羸听见伢婆子回话,原来堂上坐着的又是个姨奶奶。
姨奶奶慵慵懒懒的嗯了一声,旁边一个丫鬟便开口道:“都把头抬起来。”
木羸早就躬身驼背的腰椎生疼了,听了话,赶忙直起腰身,这才发现旁边的几个一般大的孩子都只是把脸翘起来而已,身子仍旧弯曲成拱形趴在地上,像群担惊受怕的小兔子,就是送自己来的妈妈,也是头插在两腿之间,活像是见了阎罗王的幽魂。
小丫头跟上面站着的丫鬟照了个脸对脸,那丫鬟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瞅她,嘴巴慌张得一开一合似要惊叫,真是有够欠,木羸赶忙又弯下腰抬起脸来,才没让她直接喊了出来。
“奶奶那个是个没规矩的。”丫鬟贴在姨奶奶的耳边嘀咕了一句,声音却像是没控制好,堂下众人具都听见了。
“嗯!”做姨奶奶的到底是体面,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她朝着木羸看了过来,牟光丝毫也不凌厉,极是温和,看上去大体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鼻子尤是好看的,山根高挑,把整张脸都变得灵活了起来,便是嘴唇薄得刻薄了些,却还是恰到好处的娇俏,配上不甚出挑的眉眼,虽谈不上倾国倾城,也是上等的美人了。
“回姨奶奶,奶奶要得匆忙,还都要五岁上下的,一时不好凑出来,就这个孩子还没来得及教规矩就带来了,不敢欺瞒奶奶,若是不中,我这便领回去,训诫过了再给奶奶送来。”妈妈慌忙着回话,这把吓得忒狠了,哆哆嗦嗦的牙齿发出快而短促的敲击声,显见不是她想好了的,却也能临危不乱,变出这套说辞来搪塞,是个行业翘楚。
“得了,也不差她一个,都留了吧!丁香,你带妈妈去账房。”
“是。”
也听不出是谁回答的,众人皆齐齐的低下头来。窸窣的裙摆磨蹭,怕是那姨奶奶起了身。木羸看见浅绿色的鞋面堪堪走到身前,忽然顿住了,好似想起了什么。
姨奶奶遂一欠身,鞋尖上一颗浑圆大珠正对着自己的小脑袋瓜子,像是小时候玩的那种玻璃球子,圆溜溜的,绽放着莹润的华光。
仔细瞧着,那也不是玻璃球子,色彩艳丽夺目,实不通透的,却像是颗琉璃的球子,小丫头心中不免一惊。这家怕是富贵无极,一个姨奶奶的鞋面上竟也能嵌着颗琉璃的珠子。
不一会,那鞋面就又朝着旁边走了,窸窣的声音是极快的,渐渐也没了。丫鬟领着妈妈也去账房领赏钱了,只剩下一屋子的孩子们,都在地上老老实实的趴着,这一趴便是太阳落了山。
木羸还小呢!
一屋子的孩子也都还小,她很快就困了,不知不觉间沉沉的睡着了,这会才被生生的冻醒,方见屋子里已是漆黑一片,乍一睁眼,伸手不见五指的。
奈何她一个成年人的魂也还是吓了一跳,浑不知自己在哪了,冷不丁听见旁边似有抽泣之声,怯怯的,好像有人在哭。
好一会眼睛才适应了黑暗,木羸方觉出胳膊酸麻,想是冻的,她竟仰面睡在石砖的地面上了,还能不冷?
旁边一起来的孩子们还在那跪着呢!跟早上刚来那会一样,个个都跪不住了,小胳膊小腿抖如筛糠。
“嗯,嗯,嗯嗯嗯……”又是一阵弱弱的抽泣声,像个夜半伸冤的女鬼。
木羸寻着声音朝旁边看,她的左边跪着一排跟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身后跪着的是一片不出七岁的小子。当奴才肯定是要遭罪的,这木羸早先便知道,头一晚上的跪怕是最轻的了。
真不是人不是?这才多大的孩子竟让跪到了这个时辰,连饭也没得吃。
木羸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有些发疼,她已经很久没吃饭了,上一顿还是青楼里吃的。
这个黑心的老娘们,转手就赚钱的买卖,竟然连个包子都没舍得给她,运营成本也太低了。这一次转手卖她出来,不过一顶轿子从窑子里拉到了这里,连那妈妈叫什么她都不知道,便是要咒她,连庙门朝哪开也不知。
小丫头一股子气冲进了胃里,片腿坐在地上,方又听见旁边抽泣的声音,一扭头,见紧挨着自己跪着的女孩儿,身子颤动的厉害。
那女孩看起来比木羸大了一些,手脚只长了一点,但也绝超不过七岁,极瘦,跟木羸差不多的一把骨头,头紧紧的贴着地面,夜色中其实看不清什么,窗外浑圆的月亮也不过是窗上的一个剪影。
木羸伸手碰了碰她,她身子缩了一下却仍旧一动也不敢动了,此时木羸才发现这女孩的裤子上,膝盖处黑黢黢的染了一大块。
“你怎么了?”木羸凑过去轻轻的问,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就连那隐约的抽泣声也突然没了。
次日清早,木羸睡得正是沉沉,也不知是一个什么东西一下下的拍在了她的脸上,啪啪啪的还挺重的,她睡梦中来了脾气,便是眼也没睁,只铆足了力气推了一把。
“嘿!你还推我。”尖利的一嗓子吼了起来,丫鬟丁香踉跄了两步,上来抓住木羸的衣领子,把她拽了起来,这才把小丫头扰醒了,回手就是一拳,正甩在丁香的脸上,一撒手木羸又跌坐在地。
还是孩子时睡眠质量是真好,木羸想起前世失眠的日子,又砸吧一下嘴里丝丝的清甜,小孩子的口水都是雪碧味儿的,前世竟然不知,真是人生最好的年景了。
丁香不知为何,并没有追究木羸打了她,只是整了整头发,合方的大脸腮帮子极宽,连带着下巴也宽宽大大的,长得眉眼都是好的,就是堆一起各美各的,很不团结,跟她这把子力气一模一样,粗得跟个爷们似的。
“你给我跪好了。”丁香大眼皮嘛哒一下,方又开了口道:“都听好了,你们是卖到咱们府里来的,规矩便打小教没教也得守住了,免得误了哪儿了,受了罚,再坏了小命了。一会儿都跟着我走,我不发话,谁也不许抬头,都给我猫着身子。特别是你……”
丁香一边说,一边用脚点了点木羸的脑袋,到让木羸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展开手掌一看,方才见上面是那鞋底子的印子,难不成丁香就是这么叫醒她的?
操,这娘们不是好人呐!
“是……”嗫嚅着此起彼伏的回话,都是孩子的声音。猫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前面便是那个昨天夜里哭了一宿的小丫头,只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骤然变得小了。不过都是五六岁的孩子,正是惹祸不经事儿的年纪,却都早早的识了管教。
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路面突然就不一样了。青石砖上雕刻着深深浅浅的纹理,每一块都不一样。隔三差五就有一块石板画镶嵌在地面上,尽是些卧冰求鲤,割肉奉亲的画面。
木羸上一次被卖到这样大户人家还不到一年。那里的青砖地面她记得真真的,一模一样的工艺只是花纹不同。想来这里是个老人家住的院子了,定是要紧的大人物。
她正琢磨着为啥要费劲巴力的雕刻纹理,一个愣神的功夫,前面的孩子们都跟着停了下来,偏偏她却没有,整一头撞上昨晚那个哭了一宿的小丫头,咚的一声。
脚下没了规矩就要摔倒时,只觉得一双手向后托住了她。面前的脊背猛然挺直,好似把她整个背在了身后。那脊背虽然消瘦,却尤是奋力的向上拱,便是木羸一头撞了上来,却没听见一声吭叽,还是她自己的叫声引来那领路的姐姐侧目。好在此时已站在贵人堂外,便是那姐姐憋得满脸通红,却也没过多的说些什么。
木羸赶忙扑搂几下挪回去站好。
人在矮檐下,不低头是要撞破头的。
她便是不怎么怕的,却也还是感激,挑起眼皮看了看前面的女孩,膝盖上红彤彤的像是干涸的血迹,猫着腰低着头。
排着队的孩子们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照镜子一样分不清个数,隐约只听得见内堂上的人正在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