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那日幸亏阿岚审时度势，立刻拣走了飞在空中的木头盒子，否则阿弦一等人是否能得到《云外奇谱》还不得而知。那日幸亏水鸢仗义相救，否则倘若不幸的话，阿弦的人生可能当真会停留在十六岁。

那日只有钱家老爷被拖出去砍了。钱枫、陆眠由于是钱家老爷的儿子儿媳，又阻止了钱家老爷刺杀阿弦、在危机时刻救了阿弦，所以阿弦不但不会惩罚钱家、反而还会救钱家——所以那日受害的不是钱家、反而只有钱老爷一个。

盛春渐渐消逝，初夏渐渐来临。自那场宴会的风波过去以后，水鸢还是像往常那样游走于工地与住房之间。她看着工地上原本如同架子似的楼阁一点一点堆砌成型。那座楼阁在轮转日光的照射下，开始慢慢逼近她心中理想的形状。

那座处在后花园中央的楼阁，仿佛海上朦胧升起的明月，伴随着夜晚海面泛起的潮波，不惹人注意又令人惊艳似的偷偷升起来。

水鸢觉得这一切仿佛差不多了——她眼中的藏宝楼阁有着三层错落叠起的翘角楼顶。倘若这座楼阁完工以后，通体还要再覆上金箔。到时候三层金色的楼顶错开堆叠在一起，就仿佛像西域舞女的裙摆，又仿佛像金色的鹤的翅膀。

那时候阳光洒在金色的楼阁上，不论是直直的撒过还是斜着撒过，不论是中午的烈阳还是傍晚的夕阳，都可以将楼阁衬的华丽无比、仿佛是仙人的居所。虽然祝王府的建筑、摆设大多一概崇尚华丽，但倘若这座楼阁建起、其上又有阳光照射，或许其他的建筑大抵就显得黯然失色了罢。

但精益求精的水鸢还是觉得这楼阁上少了些什么。由于炎热的夏日已经来到，她没办法再去后花园里待着。因此水鸢每日被困在屋中，即使拼死拼活也想不出来什么。

被关在屋子里的她只能想到自己与阿弦不熟，却能在阿弦与人挺身战斗之时渴望阿弦胜利——她不知为何那时会忍不住帮助阿弦。倘若她与阿弦真的不熟，那她大可以当面看着阿弦被毒针刺死。那她为什么那么渴望阿弦活？是她当真与阿弦熟络吗？

水鸢虽然一眼看不懂阿弦，近来脑子里却都是蝴蝶的影子在飞、还有阿弦的影子随着蝴蝶在飞。那日后花园的夕阳下，一群蝴蝶包围着阿弦，非但没有抢去阿弦的姿色、反而使他的笑容更艳了。水鸢脑子里仿佛都是阿弦在问——冥家姑娘，你需不需要我的伞啊？

那天夏日实在是热的慌。

祝王府里有个小楼修在三层，下面两层皆是一般的住户。倘若想要到第三层的小楼去，夏日里好落得乘凉处，则需要攀上一座从第一层搭上三层的楼梯。水鸢那时下午觉得热，傍晚里稍稍凉快些了，便寻去了小楼处、攀上了那条长长的木头楼梯。

晚霞略微散去后，夜色悄悄混着晚霞降临在了天空处。此时天空处下一半是红橙色的晚霞、上一半是黑紫色的夜幕。整个天空被笼罩在一片蓝蓝的气氛中。那时陆离的蓝光照在水鸢身上。水鸢手中轻摇着月白色的扇子，斜靠在窗户一边吹着晚风。

平日里水鸢工作的目不暇接，根本无法顾及别的事。如今好不容易来到此处吹风，于是她便放空脑袋、什么也别想。她只一边专注的看着晚霞变夜幕。

这时她不知道，有人在她的后面悄悄打起了一盏灯。那盏明黄色的长灯笼是阿弦和阿岚打起来的。阿弦为不惊扰站在上面看景的水鸢，于是先一人不打灯靠站在楼梯前面。被阿弦的身子挡住的是后面打灯的阿岚。

阿弦在楼梯前伸着脖子，借着后面长灯笼的光，于是偷偷看起欣赏夜幕的水鸢来。他一只脚跨在几个楼梯上，另一只脚跨在几个楼梯下，两脚之间隔着四五个楼梯的距离。阿弦的四肢瞧上去正在晃动、颇为危险。

于是站在后面打灯的阿岚悄声道：“殿下，您莫要摔下来啦。”

“我这是为了看阿鸢……再说了，我总要在她面前出现的。我需把万象仪给她送去。再说了，你说话声音需像我这般小才可以。”阿岚言罢，阿弦便立刻阻止了其发言。这时候的阿弦转头面向阿岚，整个人的脸庞被浸没在一片灯光中。

暖黄色的灯光映衬着阿弦眼里带星光、嘴角拉出几颗牙齿的笑颜。

这时候水鸢突而觉得后面太亮，转头发现原来是她身后有人打着光。水鸢于是定睛一看，发现处在光周围的那个人正是阿弦。阿弦见水鸢回头瞅他，赶忙狼狈似的紧回过头——这使得阿弦差点从楼梯上栽倒下来。

水鸢见阿弦这般寻寻觅觅、躲躲藏藏的样子，便不出意料般的回答：“你莫逃。我从前回头的时候早看见你上来了，而且我所看见的是你的正脸。那时候光线还没有这么暗。那时你不过是没注意见我罢了。”

水鸢自从说话起，语气波澜不惊，脸上也毫无神色的波动。

阿弦见自己的样子早被捉住，于是便藏也不藏了。他毫不掩饰的走上前来，后面打着灯的阿岚也因此而移动身子。阿弦来到水鸢看景的窗边，像是藏宝贝一样的将一只手背后。然则水鸢一点不配合他，上来直接就问：“别卖关子了，这是什么？”

“我知道你嫌我卖关子，所以我也不卖关子了。”阿弦仅将身体前倾了一下，便再没做些花里胡哨的姿势。他在暮色与夜幕的交界下，再次扯起嘴角、提起眼眸，露出妖异似的笑容。他笑着道：“这是万象仪，是你喜欢的，不是别的。”

“云凰可不比云沧，以百工见长。好在这边商业发达、什么东西都有。否则若是换了其他地方，我可能就找不到这东西来了。如今我没办法把南境的十三个主城都走遍了，但如今也是我走遍了云凰，才找见了万象仪来的。”

“这个比起北境那边的一定太小了，也太不符合你们那边人的要求了。至于简陋……我们南境这边的东西从来不曾简陋过。”阿弦笑着挥一挥衣袖，从身后掏出一个滚圆的、有经纬标注的球体来。水鸢一瞧那万象仪，立刻便把它从阿弦手中接过来。

水鸢微笑着一边一把接过万象仪，一边把它在手中反复盘旋、反复琢磨，就像是得到了真正的宝贝一样爱不释手。阿弦只觉得此刻的他活得还不如一个万象仪。水鸢平日里常以冷酷寡薄的面貌示人，仿佛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无关。但此刻由暖黄的灯光照着的、水鸢天真又纯洁的笑容却是那样的叫人欣喜。

她那仿佛含着水波的杏核般的眼睛，此刻正亮晶晶的盯着那颗万象仪。她笑的时候并非只露出了微笑，而是露出了含着几颗牙齿的、甜美的大笑。她突然遇见了沿途从没想过的东西，因此她才感到像如遇真理般的如遇甘霖。

阿弦此刻突然想着，如果她能一直笑、而不是一直板着脸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