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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万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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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娘子关下,料峭寒风里,宝翔杵在城脚底,笼着袖子斜靠骡车,哼着小曲。

暮色苍茫中,他望见绵山如碧,倦鸟归林。侥幸这一回,他依然没有死。

可来去之路,都迢递无垠。他又一次被皇帝发配去了远方。遗憾他已长大,再没父王陪伴开解。

有人牵着一把子运煤的骆驼出关,宝翔为吆喝声所扰,俯身捡了块煤渣。他一揉,掌心灰黑浑沌。他自嘲:既来之,则安之。已进山西,便领略此地风光,合该把九城烟树抛到脑后去。

那日他喝酒之后,并没马上迷糊,还和苏韧说上了几句话。

苏韧叹息:“还好你痛快饮了这壶中酒。不然,我得奉旨给你送上三尺白绫。外头东厂的两位爷正候着。好在他们不必送你上西天了,得把你送到封国去安置。”

宝翔哈哈道:“呦,这套中套,我一实诚人怎能玩得过?你也不够意思,一点暗示都没得。呃,我的封地在哪儿呢?”

苏韧答道:“我来时查了,应在山西地界。大白,内外形势诡谲,你能抽出去,说不定还盘活了。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的兄弟们。”

宝翔伸了根指头,压低声:“别忘了,你才是二哥,也是你兄弟。送我封国的主意——你出的?”

苏韧摇头。宝翔闭了眼:“我便知不是你!哈哈,你跟我一样随波逐流,胸中没有山河地理。”

苏韧又摇头,笑道:“甭管有没有。我问你借一个信物,给不给?”

宝翔回忆至此,忽听人颤巍巍叫:“大……大……大……”

他眼看着自己最得力的亲随,撒开脚丫,捧着个纸包奔来,满脸惶惶,活像见鹰的兔子。

宝翔说:“咋了?我让你买点过油肉解馋,你能被唬成……白日见鬼啦?”

亲随喘气:“白……爷,您瞧……”

宝翔顺着他的指向,平白一哆嗦。

只见关城下那唯一生意兴隆的食棚门口,有位苗条女子下了马车。女子昂着头,背脊笔直,身穿件蓝布镶灰缯的大袄。她单往风里一站,棚里吵闹的食客纷纷注目,顿时消停不少。

宝翔心想:姥姥的,坏了,她怎么跟来了?!

他硬着头皮朝陈妃走。走一半,他停下,解开纸包捞块走油肉往嘴里塞,品着是只油而不香。他觉得:哪怕前路茫茫,也比让陈妃在一起好。今儿个磨破了嘴皮,必得劝她回去。

恰陈妃转身,瞟到宝翔。她扫了扫宝翔的油手油嘴,颇有几分嫌弃。这时,陈妃的贴身小丫鬟冰儿扶住了她,另有个垂髫的小子,朝宝翔使劲招手:“爷,爷,小云我来了!可盼到相见啦!”

宝翔白眼,心想:你小子来干啥?在这儿跟着我,你还能享福?

他还没开口,陈妃已清了嗓子,先道:“相公。”

宝翔会意,挠着下巴道:“夫人。”

因为皇帝要安置他到山西,东厂的人带着范总管嘱咐:王爷及侍从尽量不要惊动民间。随行的都管宝翔叫白先生。估计陈妃亦是得到了音讯,她理应变成了“白夫人”。

宝翔正要劝说陈妃,马车后又绕出个布衣文士。原来是陈琪的长子——宝翔的大舅老爷。这位大舅爷素有文才,当年他如不称病归隐在家,而今以资格堪称士林领袖。

大舅爷一向是斯文的,说话都是和和气气。如果说苏韧的那种和气,是自然而然。那么大舅爷的和气,是浑然天成,与身俱来的。连宝翔见了他,都怕唐突,从不敢乱说话。

这一刻,宝翔甚至有点愧对大舅爷。

大舅爷只笑道:“到底追上姑爷了。我们在家劝了妹妹不少,她非要出来一趟。她在京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姑爷到晋中游历。姑爷走得急,妹妹收拾了些东西,选了两个小的跟着才上路。”

宝翔哑声说:“多谢大舅老爷。我这一去……连累她……”

大舅爷似知他心思,牵他手说:“夫妻本是连理枝,堂上也盼着姑爷能安心过日子。老大人本要步倪阁老后尘致仕,但万岁命他开春后监修国史,连我都要出山辅助。皇家恩泽如天。二弟的湖北布政使任期满了,所幸不辱使命。咱们行前,司礼监传圣旨:通令六部嘉奖,擢升他为四川总督。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你们夫妇团聚,堂上乏人伺候,我可得返京了。我是百无一用人,临别赠送几句古诗给你们夫妻: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宝翔对大舅爷佩服。他这几句话,把自己的话全堵住了。这时宝翔觉得若再争,显得不懂事了。

大舅爷要走,宝翔夫妻省不得再做作一番。等送了大舅,东长的人来给陈妃见了礼。宝翔跟着陈妃同坐马车。冰儿和小云,换去坐骡车。宝翔那亲信,依然骑匹老马跟随。

宝翔吃不下手心里走油肉,递出去给亲信。他用下摆揩油,身子一歪,被堆书本硌了腰。

原来陈妃除了杂物,还带着一些书籍,最上面一本是《妙法莲华经》,下面还有《柳河东集》。

宝翔看名字,便全无兴趣。陈妃似有几分倦怠,低头凝望马车里方寸大小的地毡,没有言语。

夜幕降临,马车里光若明若现。陈妃抚弄衣袖,顺便递给宝翔几张邸报。

宝翔提起精神来看,惊觉半月来朝廷人事大变,山摇地撼,不啻于一场大震。

先是驸马吏部尚书冯伦辞去吏部事,加封太师,赐封郑国公,恩许世袭。

原吏部侍郎林康,进封吏部尚书。户部侍郎,则由蔡文献门生,沈凝的郎舅陆楠接替。

太子两个师傅,沈凝封礼部侍郎,兼鸿胪寺卿,掌与瓦剌之事宜,加封华盖殿大学士。

沈凝上书,恳求搜集全国宝氏七代内旁系宗亲,皇帝御笔允准。各州府上呈名册,凡三十岁以下无功名者,即日起领取官费,上京入太学,安置宗正寺,等候选官。

薛观为谨身殿大学士,工部侍郎,代替病休的老驸马陈矩,视工部事。

卸任的应天知府杨映,接替其调去江南的哥哥,掌管翰林院。

还有苏韧,封为兵部侍郎,都御史兼五城兵马指挥使司事,节制锦衣卫。

宝翔敲手指,让那一连串的头衔绕得头昏眼花。他想:东边太阳西边雨,自己被贬,其他人倒是发达。

然而,位置还是只有这些。新贵的涌现……恐怕少不了未来的血雨腥风。

他看完这张,再抽出下张,惊出了头冷汗。

新任御史苏韧,弹劾济宁知府袁大敬。奏章送上,三日即有旨:袁氏祸国殃民,不忠不孝。罪名确实,袁大敬即刻免职斩首。其首级传送京师示众,家属发配雷州岛充军。

宝翔晓得袁大敬,那家伙是蔡扬门生……蔡扬虽死,蔡述犹在,唇亡齿寒……这天,真要变了?

此时,陈妃轻声道:“不过人事罢免,相公脸都绿了……”

宝翔哈哈道:“夫人错了。不是人事,大家都是一群狗罢了。想不到那苏嘉墨,终于混到了万狗之上,想咬谁便可以咬谁啦。”

陈妃蔑然:“他们这种从底下爬上来的人,最会不择手段。”

宝翔扭开了头。二人话不投机,一路相看两厌,就这么挨到了宝翔的封地:唐国。

本朝亲王,俸禄银米均由中央配给,并无地方划分,封地仅取个名,亦无税赋钱粮上缴之规矩。

所以这“唐国”,仅存于史籍之间。今此地隶属翼城县衙,中心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叫唐兴镇。

翼城县令早在界碑处恭迎宝翔夫妇。尽管宝翔夫妻坚持免礼,县令还是按规矩行了叩拜。

“白老爷伉俪降临本县,但县内没有现成府邸。帝京指示贵人尽量不显山露水,下官不敢不从。”

宝翔见县令知礼数,心下宽慰,哈哈道:“不妨不妨,只要能住就好。”

县令和东厂人絮语几句,东厂的人点了头。那县令让到道旁。

过来了个骑驴小吏,三十上下,肤色黢(qu)黑,眉眼利落,道:“小的来带路,请跟小的来。”

车辆随着那头驴子,七拐八弯,来到镇子上一处阴暗的里巷。

巷口一棵光秃秃老树,在风中挂着块摇摇欲坠的牌子:奇缘里。

那小吏说:“里头有处宅邸,是个经商坊主留下的。‘白’家名牌已打上,请。”

巷子小,车停不进去。陈妃皱眉,特令冰儿小云看好物件,自己和宝翔跟着小吏进去,宝翔的亲随跟在后头。里巷湿滑,还有股怪味。陈妃金莲一滑,幸好宝翔眼明手快,牵住她的袖边。

陈妃加了小心。夫妇没走几步,听见巷里传来一阵唢呐板胡的哀戚乐声,再听见男女老少嚎啕的哭声。宝翔心道:这是哪家在嚎丧啊?

他再走几步,不禁啧啧。奇缘里,真有奇。他和老婆初来乍到,竟然正逢人出殡。

一大群百姓往外涌,前头是招魂幡,后边是棺材板,还有人提着篮子,撒着“奠魂纸”。纸头不长眼,宝翔和陈妃脸上肩上,都沾了几张黄纸。

有个抱牌位的老头,见了宝翔夫妇,激动得跪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妃吓了一跳,宝翔把她拢在身侧。宝翔的亲随,忙挡到夫妇俩前头。

系着白布的大娘对着陈妃,颤抖着举个大大的空碗,泣不成声。

还有个提板胡的老小子,扯着弓弦,猴子似绕在他们几个耳边,拉着惨绝人寰的调子。

小吏告诉宝翔:“这里的老里长活了八十岁,今日落葬。本地规矩:出巷子前遇到的陌生人,都是给死者引路的天使。请几位天使施舍几件随身物事,好让他们回家后供着。”

宝翔苦着脸:“哈,尔等节哀节哀。我等入乡随俗,会助老里长早入坛城。”

他拽出一个青玉带钩,放在碗里。他的亲随二话不说,添上个锦绣荷包。

陈妃白着脸,对宝翔喃喃:“我……是正一品,我父兄是……”

宝翔耳语道:“不济事,咱何时能回去?你想清楚,说不定一辈子跟这帮人邻里相亲了。”

陈妃横了心,翻开袖子,宝翔见她把那串自己从江南带来的莲子佛珠褪下,笑陈妃到底只肯丢个不值钱的玩意。不料陈妃褪下莲子佛珠,又摘下里头玛瑙手串,默默将玛瑙给了老妇,把莲子佛珠重戴回了手腕。

宝翔心里稀奇,只当作没看见。

孝子孝女自然千恩万谢,一行人好不容易脱身,到了最里边一座破旧无光的院子。

几个人才跨过门槛,闻到一股子酸味,宝翔和亲随还好,陈妃以袖掩鼻,咳个没完。

小吏交代道:“白爷,之前的坊主是贩卖陈醋的。院子里醋味还得过几日才散。小的让衙役们略打扫过,家私用具您老先凑合。小的便是这儿新任的里长,以后便住对门。您要有什么事,只管对小的吩咐。本地夜间多偷盗。为了贵人安全,天黑后理应上锁。”

宝翔哈哈一声,想“穷酸”二字,原来打这么来的。这小吏,实则是他们的看守。

他到了这一步,只好对小吏微笑,心下活动,问:“多谢小哥,请问大名?你似不是本地人?”

那小吏不愿多说,只道:“正是呢。小的姓季,单名一个东字。各位旅途劳顿,请早些安置。外面的佣人,小的叫人引进来。”

季东说完,便告退了。宝翔望着他的身影,直觉有一丝不对劲,可惜转过头,想不起哪个茬了。

宝翔的亲随,拿起把笤帚,开始清扫屋角。宝翔撸起袖子,去提了桶井水帮手。

陈妃兀自独立在窄小的庭院里,倚着几根快枯死的细竹,双眸黯淡,一直用丝帕捂着口鼻。

直到冰儿和小云肩挑手提着大包小包进来,冰儿是一阵猛咳,小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大门被人关紧,“嘎达”一声,像是落了锁。宝翔和亲随对视一眼,继续干活。

陈妃才放下帕子,冷冷说:“还不快跟我收拾。”

她出口气,缓缓把帕子包在发髻之上,如民妇式扎住,自接过冰儿包袱,率先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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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宝翔夫妻在山西已呆了个把月。春分日到来,宝翔渐惯了在唐兴镇上的日子。

那半丛快枯死竹子,被宝翔养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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